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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蘇文(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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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後,我便一頭紮進著述的編纂與修訂工作中,開啟了一段與時間賽跑的征程。書房成了我的戰場,除了每日按時進餐和夜晚休息,我幾乎寸步未離這方小小的天地。隻有海天和一白的來信,才能讓我暫時從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抽身,舒緩那根緊繃已久的神經。

海天的來信一如既往的俏皮有趣,字裡行間跳躍着生活的靈動。他用輕松诙諧的文字,繪聲繪色地分享着一家人生活的點點滴滴。讀着他的信,一白的沉穩與睿智,靈萱的溫婉與賢淑,如同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鮮活呈現。而一白來信的内容則廣泛得多。他不再用毛筆和文言文寫信,改用鋼筆書寫,字迹潇灑流暢,行文恰似山間潺潺的溪流,随心随性卻又不失文辭典雅。他毫無保留地與我分享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工作中的棘手難題到家庭生活裡的溫馨瑣事,從閱讀時靈光一閃的感悟到對社會萬象的獨特洞察,樁樁件件,皆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實映照。他坦誠剖析自己的喜怒哀樂,那些細膩而真摯的情感,如同鏡子一般,讓我看到生活最本真的模樣。他的每一封信,都如同一股清泉,在我忙碌枯燥的工作生活中注入了鮮活的力量,讓我在疲憊時尋得一方心靈的栖息之所。所以即便時間緊迫,我也總是在收到信件的第一時間,迫不及待地提筆回複。我以兄長的身份,耐心傾聽他的煩惱,真誠地給出建議;分享著述工作中的趣事與困擾,講述我對生活的感悟與思考;也會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反複叮囑他注意休息,鼓勵他勇敢面對生活中的挑戰。這種通信于我而言,是一種無比珍貴的享受,是繁忙工作之餘最惬意的放松。其實,過往我也曾與形形色色的人通信,卻從未有過與一白這般靈魂深處的強烈共鳴,能如此毫無顧忌地袒露心聲、分享生活。我們雖沒有自幼相伴的成長經曆,可一封封信件宛如無形的紐帶,将我們緊緊相連。每一次提筆,那些最真摯的話語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紙上,無需雕琢,渾然天成。我深深地感到,我們的通信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交流,是靈魂的深度交融,是兄弟間血脈相連的情感在文字中的延伸。這份情誼在信件往來中日益深厚,滾燙熾熱,好似命中注定,在茫茫人海中,我們要以這種方式緊緊相依,任時光流轉,這份镌刻在生命裡的羁絆也永不會褪色。

終于,在開學前一周的那個黃昏,當最後一抹斜陽透過窗戶灑在書桌上時,我終于完成了著述的編纂和修訂。将精心整理好的書稿小心翼翼地交給出版社後,我和婉清便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奔赴小島。海天已經在那兒駐紮了半個多月,當看到我們的身影出現在村口,他的眼睛瞬間被驚喜點亮。島上的村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淳樸。看到我們再次光臨,整個村子都熱鬧起來。孩子們像歡快的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圍在我和婉清身邊,小霞更是像隻黏人的小猴子,緊緊抱住婉清,怎麼哄都不肯松手。老婆婆早已把我們的房間悉心收拾妥當,連被褥都換成了嶄新的。還細心地在床頭放了一束剛剛采摘的野花,讓整個房間彌漫着淡淡的花香。把我們接到小島上的依然是王大壯,不過他已經添置了一艘機械動力的漁船。他坦率地告訴我們,這正是用我們去年暑假悄悄留下的那一千元錢購置的。“俺娘發現那筆錢後,說啥都不肯收下,非要給你們寄過去。”他略帶腼腆而又無比真誠地說道,“後來村長親自出面勸她,說買艘機械動力漁船,全村人都能跟着受益,也不辜負蘇教授一家人的心意,俺娘這才答應。有了這艘船,咱村裡人打漁輕松多了,真得好好謝謝你們!”

來到小島的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我和海天便迎着鹹澀的海風,一頭紮進了這場艱難的調查走訪之旅。當海天向我道出準備走訪的部門時,憑借多年來積累的敏銳直覺,我瞬間意識到,此番調查注定是步步驚心,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難怪他即便知曉我平日裡事務繁多、時間緊迫,仍無比渴望我能陪伴在側,予以幫助。

果然,我們走訪的第一站就遭到了冷遇。剛走進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樓,嚴肅壓抑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門口保安審視的目光,前台人員委婉的拒絕,讓我和海天的神經瞬間緊繃。關鍵時刻,我拿出了嚴主任開具的已經被我們填好的介紹信,亮明北大中文系知名教授的身份,言辭懇切又不失威嚴,強調我們此次調研對學術研究以及社會發展的重要意義,并憑借多年的社會閱曆和與人溝通的經驗,耐心地與他們交流,強調我們的調查并無惡意,隻是為了促進社會的進步和改善民生。經過一番艱難的周旋,前台人員終于松口,同意幫我們傳達。

在好不容易見到一位中層領導後,海天開啟了詢問。起初,他的問題看似平常,圍繞着漁業資源的整體規劃展開,領導的回答也中規中矩,像是早已準備好的說辭。然而,随着海天的提問逐步深入,會議室裡的氣氛愈發凝重,仿若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海天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如同一把把利刃,直刺問題核心;領導的回答開始變得含混不清,眼神也不自覺地左右閃躲,試圖避開那些棘手的話題。但在海天的步步緊逼、窮追不舍下,他終究還是露出破綻,不小心透露出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信息。我坐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心跳如雷,清晰地感覺到海天已然觸及到了背後利益集團的核心地帶。這些長久以來隐匿在黑暗深處的真相,一旦公之于衆,必将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社會各界引發驚濤駭浪,掀起軒然大波。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又先後走訪了另外兩個敏感部門。每一次走訪,都像是踏入了一片荊棘密布的叢林,未知的艱難與挑戰隐匿其中。若不是憑借着我多年在社會浪潮中摸爬滾打積累的豐富閱曆,以及熟稔的與人溝通的技巧,再加上我們身後北大教授身份以及北大調研項目這塊令人有所忌憚的“招牌”,這樣的走訪調查恐怕在一開始就會被無情地扼殺。随着調查的深入,越來越多不堪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信息逐漸浮出水面,如同一層層被揭開的腐肉,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息。看着這些觸目驚心的真相,我的心情愈發沉重,仿佛被一層又一層陰霾籠罩,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倘若海天将這些調查所得的内容如實寫進小說,無疑會成為一把直插社會陰暗角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撕開那層用以遮掩的虛僞幕布,讓大衆得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長期以來阻礙小漁村發展的症結所在,通過文字的力量,引發社會各界對貧困地區發展困境的關注與反思,進而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力量,推動相關部門着手整改,為那些深陷貧困泥沼的地區帶來變革的希望。可是,一旦真相被公之于衆,海天必将成為衆矢之的,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風險。來自各方既得利益集團的壓力會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他們會不擇手段地阻撓、抹黑,試圖讓這一切重新回歸黑暗。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海天還可能會遭遇人身威脅,他的安全将受到嚴重的挑戰。面對這些潛在的巨大危機,我不禁暗自思忖,剛滿二十歲的海天,真的已經充分考慮到了嗎?他那看似堅定的眼神背後,是否也藏着對未知危險的擔憂?

結束最後一個走訪後,我和海天拖着沉甸甸的身軀,登上了王大壯的漁船,準備返回小島。海風裹挾着鹹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卻未能吹散我們心頭的陰霾。一路上,海天倚靠着船舷,默默地望向遠方。船行駛了一段時間後,他突然轉過身對我說:“爸,你能陪我去一個地方散散心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問任何問題,也沒有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話。海天的臉上迅速閃過一抹感動,随後,他快步走到王大壯身旁,微微俯身,低聲說了幾句。王大壯點了點頭,熟練地轉動船舵。船頭緩緩轉了個方向,把我們帶到了離小漁村不遠的一個無人小島上。

這是一座面積不到四公頃的天然無人島。幾乎從踏上小島的那一刻起,我便被這裡的奇特景色深深吸引。島上不見細軟的沙灘,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嵯峨聳立的岩石。它們好似掙脫大地束縛的巨人,高接入雲,仿佛要與蒼穹試比高。這些岩石曆經數百萬年風雨的無情雕琢、海浪的日夜沖刷,周身布滿了歲月的傷痕,千瘡百孔,卻依舊頑強而倨傲地挺立于此,靜靜訴說着滄海桑田的變遷。海天似乎對每一塊岩石都熟悉得如同多年的老友,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沿着蜿蜒崎岖的石徑,登上了最高的一塊岩石。這塊岩石像是一位勇敢的冒險者,幾乎已經伸進大海之中,不難想象,漲潮時分,洶湧的海水定會将它團團包圍,而此刻,它卻穩穩承載着我們,迎接八方來風。岩石頂上有一片難得的平坦之處,海天扶着我在那裡緩緩坐下。極目遠眺,刹那間,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眼前徐徐鋪展。茫茫大海無邊無際,海浪前赴後繼地奔湧而來,相互追逐、碰撞,濺起層層潔白的浪花,奏響雄渾激昂的自然樂章。浪濤與海風交織,那磅礴的氣勢,仿佛要将世間一切煩惱都卷入無盡的波濤之中,沖刷得無影無蹤。擡眼望去,蒼蒼雲天遼闊無垠,純淨的藍天如同一整塊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沒有一絲雜質。潔白如雪的雲朵肆意飄浮其中,形态萬千,時而如奔騰的駿馬,時而似綿延的山巒,時而又像揚帆起航的巨輪,在浩瀚蒼穹下自在遨遊。望着這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我心中的壓抑之感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與釋然。那些在走訪調查中積攢的沉重陰霾,被眼前這磅礴的自然之力一點點驅散。我隻覺得自己在天地間雖渺小如滄海一粟,卻也能在這份宏大與包容中尋得内心的甯靜與力量。

“海天,你是怎麼發現這個無人島的?”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小漁村的村民們告訴我的。”海天微微一笑,“這裡離咱們常去的小島距離不遠,不過除了嶙峋的岩石和粗粝的沙灘,幾乎荒蕪一片。也正因如此,這裡幾乎無人涉足。高二那年暑假,我跟着王叔他們半夜出海捕魚,誰能料到,航行途中突然遭遇了漫天大霧,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辨别方向,也就無法返航。那次可真是驚險萬分,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心有餘悸。幸好村子裡那座伫立了百年的燈塔,穿透了濃稠的霧氣,為我們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可在那樣的大霧裡,我們不敢貿然長時間航行,便就近來到了這個小島上駐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大亮,我就登上了這塊岩石。也就是在那時,我目睹了此生最壯麗的一次日出。”

“所以,從那一天起,你便深深愛上了這裡。”我微笑着,目光望向遠方,心中已然笃定這份熱愛的緣由。

海天忽然仰頭,爆發出一陣暢快淋漓的大笑,那笑聲好似裹挾着蓬勃生命力的海浪,層層疊疊地奔湧而來,一下子就驅散了他臉上連日來的疲憊與陰霾,讓他整個人又重新煥發出往日那朝氣蓬勃的活力。“老爸,你太厲害了!我心中就沒有哪一種想法能瞞得過你的眼睛!”他一邊笑着,一邊親昵地攬過我的肩膀,身子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目光牢牢地鎖住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思緒仿佛瞬間被拉回到了過去,“是啊,從那天起,我就對這裡着了魔,隔三岔五就往這裡跑。來這裡其實挺方便的,随便搭上一艘出海的漁船,跟船家打聲招呼,就能順道把我送到這裡,等他們返航的時候,再把我捎回去。不過,讓人家大半夜專門送我來,總歸不太好意思,所以那美得驚心動魄的日出,我就隻看過那麼一回。不過我倒是從這裡,邂逅過無數次同樣壯麗的日落。咱們家老房子的畫室裡,至今還挂着我依照這裡的日落創作的油畫。我父親說,這是我所有畫作中最出色的一幅,因為我把整個生命和靈魂都傾注在這幅畫作中。或許,他說得沒錯吧。”

說到這兒,海天的眼神愈發柔和,像是被眼前無垠的大海輕輕撫摸過,往昔在這片天地裡度過的無數時光,此刻如潮水般在他眼中翻湧:“其實我來這裡,多數時候就是靜靜地看海。看海浪不知疲倦地翻騰,聽海風自由不羁地呼嘯,望海鷗舒展雙翅肆意翺翔。瞧那些浪花,潔白似雪,一層推着一層,一朵挨着一朵,與天空中飄浮的白雲相互映襯,宛如一幅渾然天成的畫卷。還有海面上那如夢似幻的落日,缥缈輕柔的霧霭,遠處緩緩歸來的帆影,以及靜靜矗立的燈塔,甚至連岩石縫隙中匆忙爬行的寄居蟹,都成了我眼中獨特的風景。很多時候,我什麼都不做,就靜靜地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大海,一坐便是幾個小時。在那些時刻,我的思緒仿佛被清空,心靈也變得格外甯靜,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空靈、忘我的奇妙境界裡。”他微微停頓,輕歎了一聲,聲音低沉卻飽含深情,“爸,您知道嗎?海是這世間最堅強的存在,它有着無盡的胸懷,能包容所有的痛苦與不幸。”

我心頭猛地一震,萬千思緒翻湧,不禁脫口而出:“海天啊,你哪裡是在凝視這片汪洋大海,分明是在借這浩渺無垠的天地,盡情釋放生命的熱忱,執着找尋靈魂的歸處啊!”

海天緩緩轉過頭,目光深深凝望着我,雙眸如同眼前翻湧的大海,湧動着層層感動的浪花。“爸,”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打破此刻的甯靜,卻又飽含着深沉的依賴,“您永遠是最懂我的那個人。我真不知道今後的生命中,還有沒有人能像您這樣,輕而易舉就看透我的内心。”

他把我攬緊了一些,像個孩子似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自然而然地又飄向了遠方那片廣袤無垠的海面,緩緩開口,聲音裡帶着幾分回憶的缥缈:“爸,您也知道,我們蘇州并不靠海,小時候的我,從未親眼目睹過大海的模樣。雖說曾和父母在海甯看過錢塘江大潮,那洶湧澎湃的浪潮也足夠震撼人心,可那始終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海。十一歲那年,一位來自山東青島的畫家在蘇州舉辦畫展,父親帶着我去參觀。那位畫家比您還要大四歲,那時已經年近半百。他出生在海邊,一生都在描繪大海,畫展上展出的作品,每一幅都與海有關。至今我都記得,看到他畫作的第一眼,我就像被一種無形的魔力緊緊攫住,徹底沉淪在他筆下的大海之中。那大海,時而壯闊磅礴,展現出無盡的力量;時而浩瀚無邊,仿佛藏着宇宙的奧秘;時而甯靜溫柔,像是一位沉睡的巨人;時而奔放熱烈,如同燃燒的生命;甚至是狂怒時的洶湧,都讓我深深着迷。我能真切地感覺到,有一種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不斷召喚着我的靈魂,像是在輕聲訴說,讓我的靈魂掙脫一切束縛,投入大海那寬廣無垠的懷抱,與它徹底融為一體。隻是那時我還太小,爺爺已經九十五歲高齡,需要家人的陪伴,父母的工作又十分繁忙,抽不出時間。所以,盡管心中對大海充滿了渴望,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去看一看。而這種渴望就像一顆種子,在我心底生根發芽,越長越茂盛。直到爺爺去世後的那個暑假,我終于背上畫夾,踏上了追尋大海的旅程。其實,當時離家鄉更近的浙江也有海,但那位畫家的一句話始終在我耳邊回響:想看最純粹、最震撼的海,一定要去山東。于是,我千裡迢迢地來到了這裡,并鬼使神差地踏上這個小島。當我的目光與大海初次交彙的刹那,整個世界瞬間凝固,時間被震撼得戛然而止,思維也在這無與倫比的沖擊下陷入空白,隻剩下靈魂深處回蕩着無盡的震撼與顫栗。我終于明白了什麼叫做浩渺。站在大海面前,我感覺自己無限的渺小,胸襟卻無比的開闊。就在那一刻,一種不容置疑的笃定狠狠紮根心底。我深知,我的靈魂本就屬于這裡。它從這片大海中誕生,經曆了漫長的漂泊,最終還是要回到這裡,成為它的一部分,與大海永遠相依相伴。從那以後,每個暑假我都會來到這裡。這早已不僅僅是為了給創作小說積累素材,對我來說,這裡就是靈魂的栖息地。如果長時間不來,我就覺得自己失掉了靈魂。隻有來到這片大海邊,靈魂才尋得歸依,我才觸摸到生命意義的滾燙内核。”

海天這番平靜的講述,卻裹挾着一種巨大的力量,深深震撼着我的心靈。他訴說的那些與大海初逢時的震撼、相伴時的感慨,像海浪一般不斷拍打着我的胸膛,讓我的胸腔泛起一圈圈劇烈的漣漪。回想起這兩次陪着海天在小漁村采風的時光,那些畫面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我曾看到他靜靜地坐在海邊,畫闆置于身前,畫筆在紙上靈動遊走,将大海的波瀾壯闊、瞬息萬變一一留存;也曾與他一同在沙灘上漫步,聽海風在耳畔輕吟,聽他興緻勃勃地分享大海饋贈給他的創作靈感。還和他一起出海打魚,他那被海風吹紅的臉龐上滿是對大海的熱愛與熟悉,每一次用力拉網,每一個望向遠方海平面的眼神,都透露着他和這片大海早已緊密相連的情感。那時的我,滿心以為自己已然透徹地理解了他對大海的那份鐘情,卻從未想過,大海對于他而言,早已超脫了普通自然景觀的範疇,不再僅僅是目之所及的波濤洶湧與遼闊無垠。它已然化作海天靈魂深處最根本的脈絡,是支撐他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他靈魂漂泊後的最終歸依,是他生命畫卷中最濃重、最不可或缺的底色。

“海天,”我感慨萬千,聲音裡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我忽然間真切地覺得,你就是大海的化身。你有着和大海一樣淵博無垠的知識,有着大海般深湛難測的思想,胸膛中藏着如大海般寬闊包容的胸懷,骨子裡透着大海般堅韌不拔的性格,更有着大海般偉大而深沉的靈魂。難怪你的父母為你取名‘海天’,這世間,也唯有你,才擔得起、配得上這個大氣磅礴、意境萬千的名字啊!”

海天笑了笑,平靜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哪敢妄稱是大海的化身,在這茫茫滄海面前,我不過是一道奮力翻騰的海浪罷了。或許每一滴海水之中,都隐匿着大海的靈魂,能與大海擁有同樣的靈魂,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榮幸。我的父親從來沒親眼見過大海,母親在英國度過幼年時光,對大海也隻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他們卻很認可我的名字。父親曾對我說:‘你能畫出這樣震撼人心的大海,也算是配得上你這個名字了。’”他微微停頓,目光望向遠方,眼神中滿是對大海的思索與敬畏,繼續緩緩道:“所以我覺得,真正懂得大海的人,不一定非要親眼見過大海。那些未曾踏足海邊的人,心中或許也藏着一片屬于自己的海。可一旦他們真正與大海對視,親眼目睹那無盡的遼闊與磅礴,就會深深體悟到,自己曾經的那份‘懂得’,其實源于内心深處與大海同樣的靈魂共鳴。這共鳴跨越了空間與距離,讓人心與大海緊緊相依。”

我緩緩擡起手臂,輕輕搭在他的肩頭,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摩挲着,似是想把内心的感慨與認同,順着這輕輕的動作傳遞給他。我們肩并着肩,彼此的體溫相互傳遞,就這樣緊緊相依,一同望向遠處那片廣袤無垠的大海。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大海的盡頭,水天相接之處,已經暈染出一片淺淺的橙色,恰似我們此刻交織在一起的深沉情感。

海風攜着鹹澀的氣息,一陣陣地撲來,撩動着鬓邊的發絲。良久,我才緩緩說道:“海天,你當真要将調查所獲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寫進小說之中嗎?你可曾仔仔細細地想過,這一舉動将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海天的目光凝望着遠方那片波濤翻湧的海面,沉默了好一陣子。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邊的礁石,發出沉悶而又規律的聲響,似在為這寂靜的氛圍增添幾分凝重。終于,他開了口,聲音裡似乎裹挾着海風的低吟:“爸,當初爺爺明知道登上主席台為正義發聲,或許會一去不返,可他為什麼還義無反顧地迎着風險前行?嚴主任明明親眼目睹衆多同事遭受劫難,可他為什麼仍主動找到組織,赤誠地傾訴長達兩個小時的真話?秦老師和高伯伯明知道前方的道路荊棘叢生、險惡萬分,可他們為什麼還是毅然決然地挑起沉重的責任,直至今日,還在那望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上執着摸索、艱難前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裡滿是海風的凜冽:“我記得你說過,無論前路多麼艱難,這一切,必然要有勇敢的靈魂去擔當。可是,孩子啊,這種擔當,背負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你的爺爺奶奶,為此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嚴主任,失去了十年的自由時光;秦老師和你高伯伯,每一天都在沉重的壓力下艱難支撐。這種擔當,需要有着鋼鐵般堅韌不拔的意志,去抵禦外界無盡的诋毀與打壓;需要有着磐石般堅定不移的信念,在黑暗與困境中永不迷失方向;需要有着大海般遼闊寬廣的胸懷,去包容這一路上所有的苦難與委屈。這些,你都反反複複、徹徹底底地考慮過了嗎?”

海天突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眼神裡湧動着複雜的情緒,有探尋,有敬重,還有一絲期待。“爸,”他輕輕地問,“如果是您,您會怎麼做?”

我靜靜地凝視着眼前這片茫茫大海,海浪翻湧,一如我此刻難以平靜的内心。片刻後,我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笃定:“海天,若是換作我,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走下去。哪怕前方荊棘密布,哪怕要獨自承受所有的狂風暴雨,我也不會退縮半步。因為有些事,一旦選擇了開始,就沒有回頭的餘地;有些責任,一旦肩負起來,就必須扛到最後。可是,”我的聲音中突然融進一絲顫抖,“孩子,我卻不忍心讓你遭受這一切啊!看着你要直面這些艱難險阻,要去承受可能到來的狂風巨浪,我的心就像被無數細密的針深深刺痛。也許,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吧。所以,你的爺爺奶奶當初如此義無反顧地為真理赴死,卻在最後一刻,拼盡全力為我争得了一線生機。”

海天繼續執着地凝視着我,海風肆意地吹亂他的頭發,他卻渾然不覺。“那麼,”他微微頓了頓,像是在努力壓抑着内心翻湧的情緒,“如果他們必須要放棄所堅守的一切正義與美好,阿谀奉承、奴顔卑膝地去迎合邪惡、醜陋與肮髒,才能讓您繼續生存,他們會去做嗎?”短暫的沉默後,他的眼神愈發熾熱,近乎執拗地追問:“如果他們知道,您也許必須深陷泥潭,變得趨炎附勢、寡廉鮮恥,甚至不擇手段、泯滅良知,徹底淪為曾經自己最鄙夷的模樣才能生存,他們還會為您争得這份生機嗎?”

“他們不會,絕不會!”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他們甯可帶着我一起去死!正因為他們相信我和他們擁有同樣的骨氣與堅守,深信我永遠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去換取那毫無尊嚴的生存,才會放心地把我獨自留在那漫長的嚴冬中,等待春天的降臨。”

海天深邃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似乎終于等到了那個關于靈魂抉擇的理想答案。我的心頭湧起一陣酸楚,手臂不自覺地擡起,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手指微微顫抖,眼中滿是理解與疼惜:“海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會改變。無論前方是怎樣的驚濤駭浪,怎樣的艱難險阻,哪怕是死亡的威脅,哪怕是無盡的诋毀與迫害,都無法動搖你的決心,都不能讓你有一絲退縮、片刻低頭。隻是心中那份不忍,促使我不得不問出那些話。”我再次深吸一口氣,迎着他的目光,鄭重而堅定地說:“兒子,你放心,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龍潭虎穴,爸都會陪着你一起走下去!哪怕這一路荊棘遍布,刺痛我們的肌膚;哪怕陷入黑暗,讓我們暫時迷失方向,爸也絕不松開你的手。因為你在追尋的,是正義與光明,是值得我們用一切去捍衛的珍貴信念。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做你最堅實的依靠,陪你去對抗世間所有的不公與醜惡。”

海天蓦地咬住嘴唇,原本堅毅的目光微微顫動。他緩緩低下頭,似是在與内心翻湧的情緒頑強對抗。片刻後,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淺淡卻真摯的笑意,笑意裡藏着被理解後的釋然和深深的感動。随後,他微微側身,第一次放松地将身體依偎在我懷中。他那高大強壯的身軀,此刻卻透着孩子般的脆弱與依賴。我鼻子陡然一酸,眼眶瞬間濕潤,可心中卻湧起一股巨大的欣喜與滿足。以往和我在一起時,海天總是以保護者的姿态站在我身邊,或是擋在我身前。他那強壯的手臂,總會牢牢地将我護在懷裡,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為我擋住漫天風雨那般。而如今,我終于體會到身為父親獨有的滿足感,那是一種終于能為兒子遮風擋雨的驕傲。海天緩緩擡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交織着信任、感激與眷戀,仿佛要把這一刻的溫暖與安心,永遠銘刻在心底。随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顫,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輕聲地,做夢般地說:“爸,看那落日,真美!”

我循着他的目光,緩緩擡眸向遠方眺望。刹那間,鋪天蓋地的震撼将我徹底裹挾,風聲、浪聲、思緒……周遭的一切瞬間消弭,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我與眼前這幅絕景,牢牢攥住我全部的心神。極目遠眺,海天交際之處,那輪落日恰似一顆熊熊燃燒的巨大熔金火球,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姿态,向着海平面徐徐沉墜。它周身散發着濃烈且熾熱的光芒,好似擁有無盡的能量,将周邊的雲霞都點燃成了肆意翻湧的火海。酡紅與橙黃相互交織、層層暈染,如夢如幻,仿佛是大自然在蒼穹之上揮就的神來之筆。海浪翻湧,波光粼粼之間,每一道細碎的光芒都在跳躍閃爍,那是被揉碎的日光,又像是流淌着世間最绮麗、最珍貴的色彩,美得驚心動魄,令人窒息。而那輪落日,盡管即将隐沒于黑暗的懷抱,卻依舊竭盡全力地将最後的光芒毫無保留地饋贈給大地。它在落幕前的每一秒都奮力綻放,沒有絲毫懈怠與退縮。那是無聲卻有力的堅守與無畏,又像是對這個世界飽含深情的最後告白。一道道餘晖輕輕勾勒出浪尖的金邊,将天地萬象都收納進這方絢爛的幻夢,仿佛以最磅礴的筆觸,繪就永恒的壯美。

我望着眼前的景色,思緒卻如海浪一般不斷翻湧。這兩天與海天共同經曆的種種,像電影般在腦海中不斷放映,剛才那番觸動心靈的對話,更是如洪鐘巨響,在心頭久久回蕩。良久,我才緩緩偏過頭,目光落在身旁的海天身上。隻見他依舊靜靜地凝視着遠方的那輪落日,似乎是要把自己的靈魂融入到那份落日中。我不禁喉頭一緊,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卻帶着無限感慨地說:“海天啊,我終于知道你父親為什麼說,那幅海上落日的油畫是你所有畫作中最出色的一幅了。你畫的哪裡是落日,分明是你的靈魂,是你對正義的執着堅守,是你與大海跨越時空的靈魂共鳴,是你對世間一切美好與真理的無盡向往啊!”

海天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顫,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輪緩緩下墜的落日。此時,落日已被大海吞沒了大半,然而那灑落的光輝不但沒有絲毫減弱,反倒愈發奪目璀璨,将海天之間渲染得如夢似幻。“他是一個英雄。”他指着那輪落日,聲音低沉醇厚,宛如大提琴琴弦上流淌出的音符,在這壯闊的天地間悠悠回蕩,“他孤身一人與黑暗殊死抗争,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即便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他的信念也從未有過一絲動搖。他帶着光明和希望,堅定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哪怕一切都已落幕,他的身姿在歲月長河中依舊挺拔。他永遠是那個令人敬仰的英雄。”

兩股滾燙的熱流迅速沖進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在朦胧的淚眼中,我看到那輪即将完全沒入大海的落日,将全部的餘晖毫無保留地傾灑在海天身上。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他濃密的黑發、他寬闊的肩膀,都被鍍上了一層神聖而耀眼的金光。此刻的他,宛如一尊由歲月與信念鑄就的雕像,堅毅的輪廓在光芒中愈發鮮明,與眼前那片被落日燒透的絢爛海天融為一體。那光芒在他身上跳躍閃爍,似是大海賦予他的力量,又像是他内心的光穿透軀體散發出來。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更緊地擁住了他。我們不約而同地起身,一同伫立在這天地之間,靜靜看着那輪落日一點點、一點點,完全沉沒在大海之中。

晚上,我和海天回到小漁村。吃了一頓“簡單的”海鮮大餐後,我和婉清開始計劃着返程的事宜。原本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海天突然站起身來,帶着幾分猶豫與懇切說道:“爸,您能不能再陪我走訪一個部門?我還有一點問題沒有解決。”

“什麼問題?”婉清的反應極快,幾乎在海天話音落下的瞬間便迅速接過了話茬,原本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眸裡迅速被深深的關切填滿。在她的世界裡,兒子的事情永遠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禁停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行囊,面露疑惑之色。今天從海上返回小漁村的途中,海天還明确告訴我,該了解的情況他都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怎麼會突然又冒出一個問題呢?

海天迅速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他抱着一摞圖紙和厚得幾乎要散落的資料走出來,指尖還夾着一本邊角磨破的筆記本。他将資料在桌上鋪展開時,我注意到每張圖紙右下角都工整地簽着“清華大學建築系陳立遠”。

“高二暑假那年,我初登小島,第一次看見小霞捧着破舊的粗瓷大碗接雨水喝時,才意識到這裡淡水資源匮乏的問題有多嚴重。”海天的手指劃過圖紙上用紅圈标注的“現有方塘滲漏率37%”,目光落在那本寫滿密密麻麻字迹的筆記本上,裡面夾着他手繪的小島地形圖,“但我畢竟是學中文的,真正讓這個想法落地的,是清華建築系的陳學長。大一寒假,我在海澱圖書城偶遇他,當時他正在查閱《海島水利工程設計規範》,一聊才知道他老家也是沿海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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