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在我的推薦下,楚江吟曾祖父那篇研究阮籍的論文,成功登上了核心期刊《文學評論》。一同亮相的,還有楚江吟與海天兩篇飽含心血的佳作。楚江吟在曾祖父手稿的啟發下,融入自身思考,精心雕琢出一篇論文;海天則通過與楚江吟的深度交流,靈感迸發,突破了學術瓶頸,将新觀點凝聚成一篇極具價值的論文。這三篇論文,篇篇獨具匠心。每一篇都有着自己鮮明的觀點,卻又奇妙地交織着傳承與啟發的脈絡,彼此呼應、相輔相成,共同勾勒出一幅對西晉文學深入探究的精彩畫卷。《文學評論》的編者特地在期刊中講述了這些論文背後的故事。論文一經發表,便如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層浪。專業學者們紛紛點贊,三篇論文收獲了如潮好評,而它們背後這段學術傳承的溫暖故事,更是口口相傳,成為學界人人稱頌的佳話。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也就此走進大衆視野,赢得了學界的高度關注。一時間,衆多知名學術期刊紛紛遞來橄榄枝,向我和楚江吟熱情約稿。《文學評論》雜志更是獨具慧眼,專門開設了一個名為“晉韻遺珠:楚氏西晉文學新探”的專欄,用來刊登楚江吟曾祖父研究西晉文學的文章。這一切成果給了楚江吟極大的鼓舞,他懷着更高漲的熱情,全身心投入到曾祖父手稿的整理工作中。楚氏家族也沉浸在喜悅與欣慰之中。楚江吟的父親和懷遠特意寫信向我和海天表達謝意。遠在香港和美國的家族後輩們,也紛紛通過各種方式,傳遞着他們的感恩之情。楚江吟姑祖母的女兒從大洋彼岸的美國把電話打到北大中文系主任室,托嚴主任轉達她的肺腑之言:“我的母親雖從未明說,但我知道,她一生都在思念自己的父親。到了晚年,這份思念愈發濃烈,她常常回憶童年和少年時一家四口的溫馨時光,臨終前還念叨着父親那些珍貴的研究成果本該讓世人知曉。我明白,這不僅是母親的遺願,更是整個家族多年的期盼。如今,這個願望一步步成為現實,我們整個家族都對您和江吟那位摯友滿懷感激,這份恩情我們将衆生銘記。”
然而,就在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以及楚江吟與海天的論文在學術界掀起熱潮,赢得一片贊譽之聲時,校園的角落裡,卻悄然湧起了一股暗流。這股暗流來自于學生群體,尤其是大二的學生們。從楚江吟在古代文學期中考試中力壓海天,一舉奪魁的那一刻起,這些好事者便滿心期待着一場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的精彩“大戲”。可一頓被他們戲稱為“鴻門宴”的午飯後,劇情卻陡然反轉。楚江吟非但沒有與海天決裂,反而和他關系愈發緊密,還頻繁出入竹吟居,成了那裡的常客。這一變化讓他們在大失所望對同時,心中也百思不得其解。而如今,他們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解釋這一切的“合理答案”。于是,在校園的各個角落,那些帶着酸味和惡意的議論聲開始不絕于耳:
“我說楚江吟這小子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這麼快就倒戈了,原來是瞄上了這樁天大的好事。”
“就是啊,在核心期刊發表論文,這難度多大啊,咱們系裡那些年輕的助教、講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一定能做到。要是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投降背叛十次我都願意!”
“蘇老師對自己兒子可真是用心良苦啊!為了給章海天找個伴,又是幫楚江吟發表論文,又是挖掘楚江吟曾祖父的手稿,這手段,啧啧,也太明顯了吧。”
“楚江吟也是個利欲熏心的家夥,跟章海天交好肯定是心術不正、别有所圖,如今終于攀上蘇文教授這棵大樹了。還假惺惺地說誰遇到海天都是一生的幸運,原來這‘幸運’指的就是抱大腿啊!”
“得了吧,他們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咱們學阮籍那部分内容時,海天在課堂上從未提過這些觀點,楚江吟更是一聲不吭,這次兩人怎麼就突然開竅了?我看他們這兩篇論文八成也是楚江吟他曾祖父的。反正人都死了無法對證,楚江吟為了發表論文、在學術界出人頭地,居然拿祖上畢生心血和成果當墊腳石,心腸可真夠狠的。你們就瞧着吧,說不定以後蘇老師發表關于西晉文學的研究成果,也都是從楚江吟曾祖父那兒‘借鑒’來的呢!”
……
起初,這些惡意的議論不過是在大二學生的小圈子裡暗自湧動,如隐匿于黑暗中的暗流,悄然無息卻帶着冰冷的惡意。然而,短短時間内,這股暗流竟似被狂風點燃的野火,呈燎原之勢迅猛擴散。中文系其他年級的學生漸漸有所耳聞,甚至連其他院系的同學,也時不時能捕捉到幾句隻言片語。不過,這些毫無根據又低級的惡意揣測,也隻能迷惑那些心智尚不成熟、輕易就被偏見牽着走的學生。在北大的老師們眼中,這些荒謬至極的言論猶如天方夜譚,不值一哂。終于,費振剛主任實在忍無可忍,特意責成張萬斌召集了除海天和楚江吟之外的所有大二學生,召開了一場特殊的班會。在會上,費振剛主任代表以嚴主任為首的所有中文系高層領導,發表了一通言辭懇切卻又不失犀利的講話。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裡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着一股淡淡的嘲諷,直直地刺向那些心懷惡意的人:“我說各位同學,你們都是曆經層層選拔,從全國各地脫穎而出的精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入北大。按常理來講,你們個個都應該天資聰慧,有着過人的頭腦。所以我在這裡拜托大家,往後,當你們試圖揣測、诽謗他人的時候,能不能多動動腦子,說點有水平、符合身份的話?你們不妨仔細想想,如果真如你們所傳,蘇老師、海天和楚江吟都是被利欲熏心的人,那他們完全可以直接隐瞞楚江吟曾祖父留存大量手稿這一事實。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手稿據為己有,悄無聲息地瓜分,這樣不就一了百了?那些誕生于半個世紀前的文字,隻要楚家人守口如瓶,又有誰能知曉它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何況,即便是楚氏家族内部的人,若沒有深入研讀,同樣難以洞悉手稿中的内容。可他們為何還要耗費大量的心血,不辭辛勞地整理、發表這些手稿呢?難道是為了給你們這些鼠目寸光、隻看得見眼前蠅頭小利的人提供所謂的把柄嗎?
說到此處,費振剛主任微微停頓,目光中透露出一絲失望與恨鐵不成鋼之意:“這三篇論文,但凡稍有學術眼光、具備基本鑒賞能力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它們雖存在着傳承與啟發的脈絡,但每一篇都有着獨特的靈魂與風格,個性鮮明,絕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們在北大中文系也踏踏實實地學習了兩年,也算是接受了高等教育。能不能先讓那顆被嫉妒之火撩撥得躁動不安的心暫時沉靜下來,以一個真正學者應有的眼光和思維,仔仔細細地研讀、揣摩這三篇文章,再去妄下結論?别再到處傳播那些讓人笑掉大牙的言論,四處丢我們中文系乃至整個北大的顔面!”
費振剛主任稍作停頓,銳利的目光如探照燈般,逐一審視台下的學生。緊接着,他再度發聲,聲線中裹挾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此外,咱們退一萬步來講,倘若真如你們所妄言,楚江吟與海天結交是包藏禍心、另有所圖,那他理應絞盡腦汁讨好海天,又怎會在期中考試的古代文學科目中,憑借自身過硬的學識超越海天,勇奪第一呢?再看蘇文教授,若他心術不正,他能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兒子在其所授的古代文學學科上拔得頭籌,又怎麼會出現如今這些無端的是非?我實在是想不明白,蘇文教授一生公正不阿,對待學術嚴謹純粹,對待學生更是關懷備至、一視同仁;海天豁達寬容,面對朋友的競争與誤解,皆能泰然處之,盡顯君子風範;楚江吟勤奮刻苦,全身心投入學術鑽研,且心懷感恩,對施以援手之人銘記肺腑。他們皆是如此出衆且品德高尚,為何卻要遭受這般無端非議?莫不是唯有一切皆按照你們的荒謬臆想發展,他們變得自私自利、平庸無奇,渾身沾染你們身上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的市井之人的劣根性,最好海天與楚江吟反目成仇,拳腳相向,你們那可憐的自尊心才能尋得些許慰藉?張萬斌老師和嚴主任多次苦口婆心,諄諄教誨你們,要摒棄嫉妒之念,學會以正确的視角看待他人的卓越之處。可為何你們依舊如此冥頑不靈?稍有風吹草動,便捕風捉影、肆意诋毀,全然不顧同窗之間多年的情誼,将學術道德抛諸腦後?大家不妨扪心自問,當初你們曆經千辛萬苦,踏入北大校門,踏上學術這條漫漫長路,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是知識的傳承與創新!是思想的交鋒與升華!是在學術的浩瀚海洋中破浪前行,為人類的智慧大廈添磚加瓦!而非在此處毫無根據地猜忌、污蔑自己的同窗!你們的所作所為,不僅深深傷害了他人,更是與當初懷揣夢想踏入北大的初心背道而馳啊!”
費振剛主任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決絕。他向前一步,雙手撐在講台上,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說道:“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北大中文系,作為學術的神聖殿堂,向來以傳承知識、培育英才為使命,絕對不允許任何心懷叵測、滿心被嫉妒和惡意充斥的人,像隐藏在陰溝裡的老鼠一般,在暗處偷偷煽風點火、肆意興風作浪!在這片追求真理與卓越的淨土上,這樣的人毫無立足之地,更無生存的土壤!大家應該都還記得那封聯名信,它可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嚴主任的抽屜裡,那是對不當行為的警示,也是對你們的一次寬容機會。”他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台下,不放過任何一張面孔,“然而,時至今日,竟還有人将師長的諄諄教誨當作耳旁風,對系裡領導的一再警告置若罔聞,依舊肆無忌憚地傳播不實言論,惡意中傷自己的同窗。”說到這裡,費振剛主任的聲音陡然提高,如洪鐘般響徹教室:“所以,我再次鄭重地代表系裡領導把話撂在這兒,誰要是還敢一意孤行,那麼所有産生的嚴重後果,都必須由你們自己一力承擔!不要心存僥幸,等到真的被嚴肅懲處,失去在這頂尖學府繼續深造的機會,才如夢初醒,追悔莫及。學術之路,容不得半點污濁,中文系的純淨學風,更不能被你們這些不當行為所玷污!”
我們無從知曉費振剛主任這番振聾發聩的話語,究竟在這些年輕人的内心深處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但毋庸置疑的是,班會結束之後,那些一度甚嚣塵上、如洶湧潮水般的流言蜚語,恰似被一場傾盆大雨兜頭澆滅的熊熊火焰,迅速地黯淡、平息,直至徹底歸于平靜。而海天和楚江吟,仿佛自始至終都未曾被這些惱人的雜音所幹擾。他們之間的情誼愈發深厚,相處得愈發親密無間。哪怕是在那些懷着複雜眼光與心态的同學面前,他們也毫無避諱,形影不離,宛如一對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期末停課複習後,楚江吟更是幾乎将竹吟居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整日與海天并肩作戰,全力以赴地備戰期末考試。他們常常一同穿梭在校園的小徑上,前往圖書館和自習室,在知識的海洋中如饑似渴地遨遊;夜幕降臨,月色如水,兩人又相伴着返回竹吟居,在溫暖的燈光下潛心攻讀,直至夜深人靜。兩間西廂房的燈光,柔和而明亮,不僅勾勒出兩人各自伏案苦讀、全神貫注的身影,更照亮了他們熱烈讨論、相互考問和耐心講解的每一個瞬間。海天耐心地幫助楚江吟補習古代文學之外的科目,楚江吟也細心地幫助海天梳理大三需要考試的知識點。在讨論到古代文學相關的問題時,兩人依舊如初次探讨時那般毫無保留。一旦出現疑惑和争執,他們便會就雙雙來到我的書房中查閱資料或向我請教。我依然把古代文學試題和答案大大方方地放在書桌上,而他們二人誰也未曾側目看上一眼。
婉清對楚江吟的态度也越來越親熱,在竹吟居中關照他就像關照海天一樣。她心疼這兩個孩子期末複習太過勞累,總念叨着營養必須跟上,于是軟磨硬泡,生生把楚江吟留在竹吟居解決一日三餐。楚江吟實在拗不過她的熱情,隻好不再推辭。從此,飯桌上便添了更多的歡聲笑語,兩個年輕人與我們談天說地,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氛圍融洽得就像一對真正的親生兄弟。他們甚至會把同學之間那些荒誕不經的閑言碎語都拿到飯桌上,與我們一同分享。說起那些無端的揣測之詞,就仿佛在講述一個滑稽可笑的笑話。尤其是提及同學們對他們關系的惡意揣測,說他們是互相利用時,兩個人總是會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然後默契地一笑。那笑容中,滿是毫無保留的坦誠與堅定不移的信任,恰似澄澈的湖水,不見一絲雜質。
而當兩人獨處西廂房時,他們之間的話題早已不再局限于學術研究的範疇。我和婉清各自在無意間經過西廂房時,多次聽到他們熱烈地探讨着人生的理想信念,談論着對未來的憧憬,講述着各自的家庭和那些成長過程中的點滴趣事。甚至,他們還會聊到愛情。盡管兩人都還沒有女朋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愛情展開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深入的探讨。他們會憧憬未來另一半的模樣,猜測會在怎樣的場景下與她相遇,讨論理想中愛情應該是相濡以沫、攜手共進,還是充滿激情與浪漫。在這些暢所欲言的交流中,他們不斷拉近着彼此心靈的距離。而當我們回到卧室,交流彼此聽到的話題感受時,都會由衷地感到兩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親密,越來越深厚。一次,婉清甚至感慨地說:“我怎麼覺着海天和江吟這兩個人相處起來,越來越有你和如晉相處時的樣子了。”
婉清的話,讓我不禁陷入往昔與當下交織的回憶與思索之中。沒錯,如今,我從海天和楚江吟這兩個人的身上,越來越多地看到我和如晉的影子。我深知,海天交友範圍極廣,可能夠深交的朋友卻并不多。他的學術造詣與思想境界之高,即便置身于北大這藏龍卧虎之地,同齡人中也罕有人能望其項背。他可以懷揣着一顆至善至純、包容萬物的心,與身邊的每一個人毫無芥蒂地談天說地,真誠相待,然而,能在思想與靈魂層面與他深度碰撞交融的,實在寥寥無幾。況且,海天那種璀璨奪目、超凡脫俗的優秀,總會不可避免地會引發身邊同齡人内心深處的波瀾。尤其是中文系的年輕學子,他們對海天或多或少都帶着一種複雜的情緒,那并非單純的敵意,而是羨慕、嫉妒等多種情愫相互交織、層層纏繞的複雜情感,恰似一團難以解開的絲線。在這樣充滿微妙氛圍的環境裡,海天想要尋得一位真正懂他的知心好友,其難度無異于在荊棘叢中尋找一朵嬌豔的玫瑰。所以,那些能與海天深入探讨學術精髓和思想真谛的,大多數竟然是北大校園裡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老前輩。他們将海天視為珍貴的忘年之交,與他展開平等且深入的交流。這樣的交流固然讓海天受益匪淺,然而,歲月的鴻溝橫亘在兩代人之間,即便彼此都懷着最赤誠的心,毫無保留地推心置腹,也始終存在着一層若有若無、難以徹底消除的代際隔閡。那些承載着年輕人特有的浪漫與激情、迷茫與困惑、夢想與憧憬的話題,總是無法跨越年齡的界限,與長輩們盡情傾訴。而在同齡人之中,與海天交往較為密切深入的,往往是來自外系的優秀學子。他們總會被海天的見解所震撼,驚歎于海天即便并非本專業出身,卻能與他們探讨得如此熱烈深入,仿佛海天早已在這些領域深耕多年。然而,在海天最為熱愛和專注的中文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卻如同置身于一片寂靜的孤島,形單影隻。如今,楚江吟就像一位乘風破浪而來的摯友,打破了海天長久以來的孤寂。他們的交往,既有高山流水般的精神共鳴,又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他們之間的情誼,已然具備了一生摯友的深厚根基。海天終于品嘗到了與同齡人交往的喜悅與暢快,這種感覺,如同在幹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甘甜的清泉,是如此的珍貴,如此的令人陶醉。想到這裡,我的心中滿溢着欣慰與喜悅。倘若一切順遂,這兩位優秀的青年未來都将順利保研并留校任教,如此一來,海天便擁有了一位可以一生肝膽相照的摯友。他們的情誼,定會如我和如晉之間那般,曆經歲月的洗禮而愈發醇厚,無論世事如何滄桑變幻,始終彼此信任,不離不棄。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他們将攜手同行,相互扶持,共同書寫屬于他們的精彩篇章。這份真摯的情誼,怎能不讓我和婉清萬分欣慰呢?
六月下旬,海天以令人矚目的成績,為他最為艱苦的一個學期畫上了圓滿的句号。大二、大三兩個學段,所有參加考試的學科,他均獨占鳌頭。這份優異的成績單一經公布,中文系那些早已習慣海天創造奇迹的老師們也不禁紛紛動容,感慨道:“教了這麼多年書,厲害的學生見過不少,可像海天這樣厲害的,還真是前所未見。”老何更是笑着打趣我:“要不是你這個當爹的在期中考試時故意為難兒子,别人哪會有半點機會超過海天?”
楚江吟的表現同樣可圈可點。在古代文學科目中,他雖再度以兩分之差惜敗海天,但在海天悉心的幫助下,其他學科成績突飛猛進,總成績在大二學生中攀升至第二名。然而,這兩位優秀的年輕人,目光都并未過多停留在自身的成績之上。對于他們而言,成績早已不是競争的目标,而隻是成長路上的一個注腳,海天沒有像去年暑假那樣急着回老家。亞瑟一周後就要返回法國,海天格外珍惜這最後的相處時光,想在這一周裡和他多聚聚,留下更多難忘的回憶。楚江吟卻歸心似箭,早早便買好了最早一班回廣州的火車票。他心心念念着曾祖父的學術遺作,打算利用這個假期全身心投入到一部專著的修訂工作中。他和我商定,開學後就将修訂好的專著帶到竹吟居,由我審定後再聯系出版事宜,時間緊迫,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有絲毫耽擱。于是,考試結束的當天晚上,婉清特意多炒了兩個菜,算是為楚江吟送行。晚飯後,兩個年輕人依然舍不得分開。他們搬了兩把藤椅,坐在院子裡,一邊吃着婉清切好的西瓜,一邊天南海北地聊着天,不知不覺間,夜已深沉,萬籁俱寂,整個世界仿佛都沉浸在夢鄉之中,唯有庭院裡的這一方小天地還散發着溫暖的氣息。
牆上的挂鐘柔和地敲了十下。我和婉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婉清起身,緩緩打開西牆的窗戶,本想輕聲提醒院子裡的兩個年輕人早些休息。恰在這時,楚江吟那清朗明晰的聲音,随着夜晚的微風,不經意間飄進了我們的耳中:“海天,這便是我們家族那段綿延幾代、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誰能料到,我的曾祖父,人至中年,竟鬼使神差地愛上了與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女孩,冒天下之大不韪,向相伴二十餘年的曾祖母提出離婚。曾祖母雖并未為難祖父,但在離婚一年後便憔悴而死。兩個兒女因此背井離鄉,遠渡重洋,一生都沒能原諒自己的父親。更令人唏噓的是,曾祖母的身影自此如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橫亘在曾祖父與他的小妻子之間,緻使他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年,便無奈畫上了句号。即便如此,曾祖父對那個闖入他生命的女孩的愛卻絲毫未減。抗戰結束後,聽聞她随父親去了大連,曾祖父竟毅然舍棄了大學教授的尊貴身份,奔赴大連,甘願成為一名普通的國文老師,即便無法經常見面,也要和她生活在一個城市。然而,命運弄人,一場内戰,無情地将兩人徹底分開。從此,一道深深的海峽,永遠隔絕了他最心愛的女子;一片遼闊無邊的太平洋,無情地分隔了他最牽挂的骨肉。曾祖父的身邊,最終隻剩下那個女子留給他的唯一孩子——我的叔祖父。聽我的小堂叔回憶,小時候,曾祖父常常帶他到海邊漫步。每當一輪皎潔的滿月從海平面緩緩升起,曾祖父就會情不自禁地低聲吟誦:‘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有時念着念着,淚水便會悄然滑落,打濕他的腮邊。直到臨終之際,他口中還在不斷呼喚着他一生摯愛的女子,以及自己一雙兒女的名字。而我父親也曾提及,祖父和姑祖母盡管平日裡對曾祖父表現出強烈的怨恨,可私底下,卻常常捧着一本泛黃的舊相冊,一坐就是許久,眼神中滿是複雜的情感。祖父去世前,特意囑托兒女們,要将一把木制小手槍放入他的棺材陪葬。後來,姑祖母告訴我們,那是祖父三歲時,曾祖父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楚江吟突然發出一聲哽咽,後面的話便戛然而止了。我和婉清再度對視一眼,同時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便是楚氏家族那段隐秘而又沉重的往事。而楚江吟竟能毫無保留地将它向海天和盤托出,可見在他心中,早已将海天視作了可以交付内心最深處秘密的至交。我悄悄探頭望向庭院,那對情誼深厚的好朋友絲毫沒有察覺我們這邊的動靜。海天緊緊握住楚江吟的手,用寬大溫暖的手掌給予楚江吟無聲卻堅定的安慰。楚江吟痛苦的面容漸漸恢複了平靜,隻是臉色依舊透着些許蒼白。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緩緩開口,聲音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沉重:“海天,有時我會想,故事裡的這些人,明明彼此之間都有着深厚的情感,卻為何會留下這麼多難以彌補的遺憾?我父親和小堂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彼此就曾感歎過,他們心中的那些結,隻要有一個能夠解開,這遺憾就不會如此深重。可是,他們竟都沒能解開自己的心結,緻使兩代人都在遺憾中度過了一生。”
楚江吟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那歎息聲滿載着難以言說的憂郁,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這份憂郁好似擁有了生命,迅速感染了海天,讓他的目光也悄然染上一絲落寞與蕭索。月光溫柔灑落,在海天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鍍上一層清冷的銀光,使他整個人在這靜谧的夜裡,顯得愈發莊重而動人。
“江吟,”思索片刻後,海天終于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我以前說過,每個人在人生的特定階段,大概都會遭遇難以解開的心結。隻有當自己真正領悟、親手去解開它時,才能從内心的枷鎖中徹底解脫,迎來真正的成長與釋懷。而這些心結裡,最難勘破的,或許就是情之結。正因為彼此愛得深沉、在乎得深切,才難以掙脫心中的枷鎖。”他微微頓了頓,擡眼望向楚江吟,目光滿是理解與共情:“你瞧,你的曾祖母将自己的情感與生活毫無保留地系于曾祖父身上,漫長歲月裡,她的世界以曾祖父為中心,漸漸成了曾祖父的一抹影子。當曾祖父背離婚姻,她的世界瞬間崩塌,如同失去光源的影子,再也無法凝聚。曾祖父和那個女子,面對曾祖母的離世,内心被愧疚與自責填滿。他們的感情在曾祖母離去後,被厚重的陰影籠罩,這陰影既來自對曾祖母的虧欠,也源于這段感情引發的悲劇。他們難以釋懷,這段感情也在痛苦與掙紮中走向盡頭。即便如此,曾祖父對那心愛女子的思念,和對一雙兒女的牽挂,如同無形卻堅韌的繩索,緊緊纏繞着他的餘生。加之遠隔天涯,這份思念與牽挂,最終成了他心中至死都無法解開的結。還有你的祖父和姑祖母,在父母婚姻破裂和母親早逝的雙重打擊下,心靈被痛苦徹底占據。他們太眷戀原本完整的家庭,太珍視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以至于在這巨大變故面前,被執念緊緊束縛,無法自拔。這些心結相互交織、彼此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情感漩渦。兩代人都在其中苦苦掙紮,被痛苦反複折磨。我們沒有置身于那個漩渦,很難真正體會到他們内心的煎熬,所以這些心結,遠不是我們想象中,能輕輕松松用一句話就勘破的。江吟,”海天深深地凝視着楚江吟的眼睛,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别對祖輩太過苛責,在愛恨情仇編織的迷宮裡,他們也曾滿心無奈地徘徊掙紮,卻始終找不到和解與放下的出口,隻能在遺憾中度過一生。好在,你的小堂叔沒有被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困住,用兩封飽含深情的書信,化解了橫亘在家族成員之間的堅冰,沒有讓這份遺憾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延續。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而你整理曾祖父的學術手稿,讓它們得以發表出版,這不僅是對過往遺憾的彌補,更是對帶着遺憾離世的祖輩們最好的告慰了。”
楚江吟原本憂郁的臉龐刹那間被希望的光芒點亮。他滿含感動地望向海天,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宛如靜谧的湖面,反射着點點微光。“海天,”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不知道,你這一番話,給了我多大的安慰與鼓勵。人生漫漫,能有你這樣一位知我、懂我,于靈魂深處共鳴的朋友,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微微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言辭,可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還是促使他把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隻是,我心底一直藏着個疑惑,像你這樣有着敏銳深刻的洞察力,把世間諸事都看得透徹明晰,胸懷寬廣,品質純善的人,也會有所謂的心結嗎?”
海天露出一抹溫和的淺笑,那笑容在月色的籠罩下,仿佛被灑上了一層柔光,更顯溫潤:“現在嘛,倒還真沒有。至于以後,誰又說得準呢,大概也會碰上些解不開的心結吧。”他微微仰頭,目光投向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夜空,思緒似是飄遠了,片刻後才緩緩開口,“我父親曾說,我這性子,骨子裡透着股倔強,對情義二字又看得極重,尤其是對那些在我心裡占據重要位置的人,總會生出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欲。即便滿心挂懷,卻不想給别人增添一絲一毫的麻煩,所有的壓力與艱難,都習慣獨自默默承受。或許啊,以後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我的心結,就會從這份沉甸甸的情義與保護欲裡悄然滋生出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一陣鈍痛自心底蔓延開來。刹那間,錢理群說過的類似話語在我腦海中回響。其實海天所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那是他最為難能可貴的閃光點,可也會在不經意間成為他内心負重的源頭。婉清的嘴唇瞬間失去了血色,顯然是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她下意識地往我身旁靠了靠,身子微微顫抖着,眼神中滿是擔憂與不安。院子中的楚江吟也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一陣冷風吹過,眼中瞬間湧起無盡的疼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反握住海天的手,雙手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對方。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又滿含着誠懇與深情,一字一句地說道:“海天,很多時候,我真的打從心眼裡,希望你能稍微自私那麼一點點,在這紛繁複雜的世間,凡事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哪怕隻是偶爾,哪怕隻有那麼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也好。這人世啊,實在是太過險惡,不是你付出了所有的善意,就一定能收獲同等的回報。就說咱們身邊那些同學,哪一個你不曾真心幫襯過?可結果呢?他們……唉!”說到這裡,楚江吟重重地歎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失望,他緩緩地搖着頭,似乎仍難以釋懷,“别說是他們,就連我自己,當初不也是鬼迷心竅,被嫉妒沖昏了頭腦?如今,我總算是從那片可怕的泥沼中掙脫出來,回過頭再看他們那樣對你,我的心裡真是疼得揪成一團。有時候,我真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和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把心裡的委屈和憤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可又擔心這樣會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最終反而對你不利。真的,海天,多為自己想想吧,别再什麼困難都一個人默默扛着,什麼委屈都獨自咽下。我們這些愛你的人,都盼着能為你分擔一些啊,至于那些根本不值得你付出真心的人,又何必再對他們傾盡所有的真情呢?”
我的心中猛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共鳴,那情緒如洶湧的潮水,将我徹底淹沒。懷中的婉清早已濕了眼眶,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順着臉頰悄然滑落。楚江吟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中了我們内心最柔軟的角落,将我們一直以來想說卻未曾說出口的心聲,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出來。而他能對海天說出這樣掏心掏肺的話,足見他已将海天視作生死與共的至交,彼此間的情誼已超脫了普通朋友的範疇,深入到靈魂深處。
海天微微一怔,眼中随即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感動,那光芒猶如夜空中閃爍的星辰。他輕輕抽出自己的雙手,動作輕柔而緩慢,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份真摯的情誼。随後,他把椅子向着楚江吟的方向緩緩靠了靠,與他并肩坐在一起,肩與肩之間的距離,仿佛在這一刻縮短到了極緻。緊接着,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攬過楚江吟的肩膀,動作中帶着一種老友間的親昵與信賴。“江吟,放心吧,”他目光如炬,堅定地凝視着遠方,神色從容而淡定,聲音低沉醇厚,仿佛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可不是那種毫無原則的濫好人。我曾說過,隻有對那些在我心底占據着重要位置的人,我才會生出這般強烈的保護欲。至于其他人,隻要不是罪大惡極之徒,也就是能幫一把便幫一把。畢竟,誰的人生沒有個難處呢?這些舉手之勞,于我而言不過是順手之事,并不會耗費我太多的精力。行善不求回報是我們章家世代傳承的祖訓。正如古人雲‘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什麼報答。歸根結底,大多數人内心深處都是存有良知和底線的,隻是常常被名利與欲望的迷霧所遮蔽,一時迷失了方向而已。隻要他們不觸碰我的底線,不傷害我所在乎的人,那些無關緊要的小摩擦,根本無法在我心中掀起一絲漣漪,又怎麼會讓我感到委屈或是受到傷害呢?其實無論現實多麼冰冷殘酷,我始終堅信,人性中那熠熠生輝的良知之光,終有一日會穿透層層黑暗,為這個世界帶來黎明破曉的曙光。秉持着這份堅定的信念,對于他們暫時的迷茫與昏聩,我也就多了幾分體諒與寬容。至于那些我深愛着的、無比珍視的人,像我的兩對父母,我的恩師,還有你這樣的摯友,以及未來或許會走進我生命的人生伴侶,他們人數雖不多,卻構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拼圖。我對他們的保護欲,是與生俱來的,早已深深融入到我的骨髓和血液之中。為了他們,我甘願付出一切心血,承擔所有的艱難險阻,這已然成為了我的一種本能,即便想要改變,也無從下手。更何況,我根本不想改變,因為他們——值得!”
“海天!”一聲飽含着千言萬語的低呼從楚江吟喉嚨裡滾出,聲音裡滿是無法言說的動容與感激,“我……我曾那般糊塗,對你做出了那樣過分的事,但你,卻用‘值得’這兩個重若千鈞的字,給予了我人生中至高無上的肯定。能被你章海天用這兩個字認可,這是我這輩子所能得到的,最無上的褒獎。”他深吸一口氣,語氣無比堅定,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許下一生的承諾,“這份千金不換的情誼,我願傾盡所有來守護、來回報。此生此世,矢志不渝,定不相負!”
海天眼中滿是動容與欣慰,他微微仰頭,望向那被月光染成銀白的夜空,似是在對着浩瀚星空訴說,又似是在對自己的心緒做一個鄭重的交代:“江吟,曾經,我羨慕我的兩個父親,他們能擁有像高伯伯和秦老師這般,可托付生死、相伴一生的摯友。那些他們之間深厚情誼的點滴故事,總是讓我心生向往。但就在此刻,我無比笃定,往後餘生,我無需再羨慕任何人了。”他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楚江吟,目光中滿是堅定與溫暖:“因為我知道,他們擁有的,我同樣擁有!”
兩個身影像是被一股無形卻又強大的力量牽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在這浴滿月光的小院裡,他們緩緩靠近,最終緊緊擁抱在一起,似要用彼此的溫度,将這份情誼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月光如水,溫柔地灑落在他們身上,為他們勾勒出一層朦胧而聖潔的銀邊。
我的臉上早已流滿了淚水,身邊的婉清亦是淚流滿面。我輕輕起身,擡手關上窗戶,沒有去打攪這兩個在友情中尋得靈魂歸宿的年輕人。室内一片昏暗,唯有那如水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不規則的光影。那清冷又柔和的月光,似乎也被小院裡的情誼所感染,帶着絲絲縷縷的溫暖,悄然彌漫在整個房間,将這份感動與美好,镌刻進了每一寸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