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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番外:蘇文(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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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楚江吟在竹吟居中逗留了很長時間。吃過午飯後,他又和海天在西廂房進行了一番長談。兩個人究竟談了些什麼,我和婉清無從知曉,隻看到從西廂房出來後,兩人臉上皆挂着說不出的暢快。尤其是楚江吟,原本緊蹙的眉宇間,此刻滿是撥雲見日後的明朗與豁然大氣。或許是被竹吟居純粹溫暖的氣息所深深吸引,在海天的陪同下,楚江吟又與我在書房相談良久。直到太陽西斜,他才戀戀不舍地告辭而去。

我同海天、婉清将楚江吟送至門外,目送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小徑盡頭。轉身的刹那,眼角餘光不經意間捕捉到幾個身影從一片片茂密的翠竹後面一閃而過,鬼鬼祟祟的模樣十分可疑。我心中猛地一緊,出于本能,迅速将婉清和海天拽進西廂房,又小心翼翼地打開西牆上的窗戶。

西廂房在竹吟居所有房間裡獨具特色,東、西、南三面皆有窗。西窗外沒有圍牆阻隔,推開窗,便是滿目蔥郁的竹林,清新的竹香撲鼻而來;東窗正對着正房廊下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每當春日,海棠盛放,微風拂過,花枝輕顫,花影随着光影在窗棂上緩緩搖曳。轉頭望向西側,窗外的翠竹修長挺拔,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竹影透過雕花窗棂,與海棠花影相互交織、重疊,似是一場光影的夢幻共舞,镌刻在窗棂之上,每一寸雕花縫隙都藏着春的詩意。當年,父親對這間屋子偏愛有加,一直将其作為自己的卧房。我亦鐘愛這間房屋,隻是父母離世後,出于深切的懷念,始終未曾搬進去居住。海天住進去後,滿懷孝心,多次提出将這間屋子讓給我和婉清,卻都被我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在婉清心裡,條件好的房間就應該給兒子住,天經地義,絕無商量餘地。我也一本正經地對海天說:“當初你爺爺就講,這屋子是留給他孫子孫女的,我可不敢違抗他老人家的心意。海天,你這聲‘爺爺’可不是白叫的啊!”聽我這麼說,海天這才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刻,打開這扇窗,雖被翠竹重重掩映,瞧不見竹林外的具體情形,外面傳來的聲音卻能清晰地傳進耳中。果然,一個男同學的聲音穿透層層竹葉,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怎樣?江吟,這一家人,沒給你擺一桌鴻門宴吧!”

沒等楚江吟回答,另一個男同學的聲音緊跟其後,帶着一股咋呼勁兒:“管他是不是鴻門宴呢,反正你就跟劉邦似的,平平安安回來了。項羽當年可風光了好幾年,可最後這天下還不是劉邦的?說到底,笑到最後的才是真赢家。”

“就是就是!”一個女同學搶着插話,語氣裡滿是興奮,“江吟,就憑你把章海天從神壇上拉下來這件事,咱們今天必須好好搓一頓,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走,跟我們去勺園。大家在那兒擺好了慶功宴,男生差不多都到齊了,女生也來了好幾個。這頓飯,可比這竹吟居的鴻門宴帶勁多了。”

這話一出口,窗外頓時炸開了鍋,歡呼聲、口哨聲、起哄聲交織在一起,一波高過一波。而窗内的婉清卻氣得直哆嗦,不顧一切地沖向窗邊,嘴巴大張,正要和外面那些人理論。我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過去,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婉清拼命掙紮,雙腳用力蹬地,身體左右扭動,想要掙脫我的束縛。就在這時,竹林外傳來楚江吟的聲音,帶着少見的冷冽與懊惱:“行了!有意思嗎?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的東西,你們卻當成稀世珍寶,在手心裡捧着供着。你們好好想想,這兩年,被這個所謂的‘第一’折騰得不得安生的是誰?從來就不是海天,而是我們自己!我們才是真正的失敗者!所以,你們誰愛去誰去,我可沒臉去慶祝這個莫名其妙的‘勝利’。”

竹林外陷入了一陣死寂,懷中的婉清也瞬間安靜下來,臉上的憤怒如同潮水般漸漸褪去。少頃,一個滿是質疑、帶着尖銳刺探意味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江吟,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啊!别像章海天似的在這兒跟我們裝清高,說什麼不在乎那個第一。你沒日沒夜地拼命鑽研古代文學,不就是憋着一股勁兒,想有朝一日把章海天踩在腳下?要不然,今天一大早你幹嘛像火燒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地跑去竹吟居要成績?我可不信,當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寫在章海天上方的那一刻,心裡頭沒湧起一絲酣暢淋漓的痛快感。”

“是啊!”楚江吟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聲音裡仿佛裹挾着往昔種種不堪的負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從心底裡厭棄以前那個不堪的自己。萬幸的是,我遇到了海天,還有這樣善良純粹的一家人。”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堅定決絕,仿佛要将自己的感悟深深镌刻在空氣中:“聽好了,我可以拍着胸脯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遇到海天,非但不是什麼不幸,反而是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是這樣,你們是這樣,這世間任何人皆是如此!”

話音剛落,緊接着便是一陣急促有力、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踏在小徑上,起初還清晰可聞,每一步都落地生風,帶着一股決然之氣,随着距離的拉長,漸漸變得若有若無,直至消失不見,沒有一絲猶豫與留戀。

我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與欣慰。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婉清和海天,他們的臉上也帶着明顯的動容。竹林外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時間仿若凝固,周遭安靜得能聽見竹葉的簌簌輕響。許久之後,一個細小的,帶着幾分猶疑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寂靜:“我……我覺着他說的話,好像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呢。”

這句話之後,是一段更為長久的沉默,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中無法自拔。過了好一會兒,之前那個帶着咋呼勁兒的聲音再度響起,隻是少了幾分之前的興奮,多了些不自然的勉強:“行了行了,管它有沒有道理呢,想那麼多幹啥。勺園的美食可是不能辜負。他楚江吟不去,那是他的損失,咱們該去還得去。這畢竟還是一件值得……”說到這兒,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話語猛地頓住,随即迅速轉移話題,刻意拔高了聲調,試圖用誇張的熱情挑起大家的興緻:“走走走,都别愣着了!勺園的招牌牛肉粒和外酥裡嫩的烤魚還在眼巴巴地等着咱們大快朵頤呢,去晚了可就沒啦!”

他的話引來幾聲刻意拔高、透着尖銳的附和,像是被硬扯出來的歡笑。似乎每個人都扯着嗓子,試圖營造出熱鬧的氛圍,可那聲音裡卻滿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敷衍。随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重重跺腳,試圖踏出歡快節奏,卻隻換來地面沉悶的回響;有人刻意說笑,笑聲卻在空曠中顯得格外幹澀。終于,這股嘈雜的聲浪裹挾着無法融合的淩亂漸行漸遠,那片在餘晖下靜谧伫立的竹林終于又恢複了清靜,好似方才的喧鬧隻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幻夢,未曾在這片安甯之地留下一絲痕迹。

海天輕輕地關上窗戶,随後伸出雙臂,一左一右,将我和婉清溫柔地攬入懷中,輕聲說:“中午還剩了不少飯菜在廚房,我去熱一熱,晚上還夠吃。我覺着啊,”他突然輕輕地笑起來,“咱們這頓對付的晚飯,可比他們在勺園的那頓熱熱鬧鬧的慶功宴要舒坦得多呢!”

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臉上的嫌棄都快溢出來了,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他們那群人啊,簡直是頑固到了極點!一門心思全紮進成績和虛名的死胡同裡,腦袋裡像被灌了鉛,怎麼都轉不過彎來。也就楚江吟還算是想明白了,你當初倒是沒看錯他。剩下那些人,我看早晚還得給你找麻煩。”

我也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耳邊不禁響起錢理群那帶着憂慮的話語:“一旦發生任何變故,那股被長久壓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會如洶湧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态勢卷土重來,瘋狂地對海天進行反噬。到那時,後果将不堪設想啊!”現在看來,僅僅是海天考了一回第二名,就讓他們心底那股被張萬斌用心教育和嚴主任嚴厲震懾而壓制住的嫉妒之火再次死灰複燃且越燒越旺,若海天的人生真的出現什麼重大變故,那些平日裡隐藏在笑容背後的陰暗心思,屆時将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化作尖銳的獠牙和緻命的利爪,瘋狂地傷害海天,帶來的破壞恐怕會遠超想象。這般情形,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啊!

海天卻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溫和又帶着幾分理解:“媽,您也别太責備他們了。其實他們自己的内心也備受煎熬。虛榮與嫉妒就像一個錯綜複雜的死結,死死地纏縛着他們,令他們難以掙脫。他們對别人的中傷,不過是一次次困獸般的自我掙紮,在傷害他人的同時,也在将利刃刺向自己。說到底,每個人在人生的某些階段,大概都會遭遇難以解開的心結。唯有當自己真正參透、親手解開它的那一刻,才能如釋重負,從内心的枷鎖中徹底解脫出來,迎來真正的成長與釋懷。江吟,不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嗎?”

我心中猛地一動,腦海中不禁回憶起新年聯歡會上,海天望向楚江吟時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以及方才楚江吟那段深刻的自我剖白時,海天始終平靜無波的神色,刹那間,一切都豁然開朗。“海天,”我深深凝視着他深邃而明亮的雙眸,笃定地說,“你早就洞悉楚江吟的心思了,不是嗎?或許從新年聯歡會他故意刁難你之時,甚至更早,你就察覺到他的嫉妒,察覺到他對‘第一’之位的觊觎了吧。”

海天淡然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悄然籠罩的竹林。“他不會這樣了。”他的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永遠不會了。 ”

我的心中陡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眼前這個年僅二十歲的青年,在看穿朋友因嫉妒而藏私、甚至刻意為難自己時,卻從未有過一絲計較。他始終懷揣着真心,以寬容和真誠維護着這份情誼,用默默的陪伴與始終如一的善意,為朋友點亮回歸正途的明燈,最終成功喚醒對方的良知,使其徹底醒悟。這種胸懷與氣度,是何等的難能可貴!“海天,”我不禁動容,聲音裡滿是感慨,“楚江吟說得對,這世間,任何人能遇到你,都是一生修來的幸運。他是如此,我和你媽更是如此。”

海天沒有說話,隻是把我和婉清擁得更緊。我們仨就這樣相依相偎着,一任暮色把我們深深包圍。

五月中旬,春末夏初的微風輕柔地拂過燕園,楚江吟遠在大連的小堂叔,委托前來北大參加學術會議的同事,鄭重地将楚江吟曾祖父留存在他那裡的那部分手稿親自送到了竹吟居。這也是我們事先商定好的,因為手稿太過珍貴,放在宿舍裡恐怕損毀遺失或被竊取,所以把它們先妥善安置到竹吟居海天的書房裡。楚江吟今後就在這裡整理這部分手稿,遇到問題也便于向我和海天求助。交付手稿時,這位同事還遞上一封厚厚的信,說是楚江吟小堂叔專門寫給我們的。當我接過信件,目光落在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時,心中猛地一震,下意識轉頭看向婉清,隻見她眼中同樣滿是驚訝。原來,這個被楚江吟數次提及的小堂叔,竟是北大中文系恢複高考後迎來的第一批大學生。他不僅是念瑤的同窗好友,更是我和如晉曾經悉心教導過的學生——楚懷遠。

送走專程送手稿的同事,我忍不住向楚江吟袒露了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臉上帶着些許好奇與感慨:“江吟啊,我記得懷遠是那一屆學生裡年紀最小的,和如晉的愛人念瑤相比,整整小了十歲。算起來,他如今也才二十九歲,僅僅比你大了九歲而已。他畢業不過四年,你就考入了同一所學校。怪不得你一直叫他‘小堂叔’,你們這叔侄倆的年齡差,可比有些人家兄弟間的年齡差還小呢!”

楚江吟笑了笑:“這事兒說來也不稀奇。我小堂叔的父親與我的祖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年齡相差足有十七歲之多。我這位叔祖父呱呱墜地之時,祖父便跟着姑祖母遠渡重洋,前往美國定居了。自此,這對兄弟至死都未能再見上一面。據說這裡面還牽扯着曾祖父與祖父那兩代人的愛恨情仇。祖父和姑祖母似乎認定曾祖父做了有負曾祖母的事,所以終其一生都未曾原諒自己的父親,還不許後代與曾祖父有任何往來,以至于我父親這輩子都沒能見上自己的爺爺。小堂叔倒是自幼便與曾祖父在大連生活。據說他的名字,還是曾祖父取自張九齡的《望月懷遠》,寄托着對遠方親人的思念。然而,曾祖父直至離世,也未能盼來他日夜思念的遠方親人。曾祖父去世後,小堂叔分别給祖父和姑祖母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裡的一字一句,猶如溫暖的爐火,漸漸消融了橫亘在幾代人之間的堅冰。祖父和姑祖母雖依舊堅持不回來祭拜自己的父親,卻也默許了兒女和孫輩與叔祖父一家走動。小堂叔從北大畢業那年,父親特意帶着我奔赴大連,去祭拜曾祖父,也看望了身患重病的叔祖父。雖說父親與小堂叔年齡相差二十餘歲,可兩人交談起來卻十分投機。我和小堂叔更是一見如故,由于年齡相仿,相處起來更似兄弟和摯友。自那以後,我們兩家人的情誼便再未中斷。雖因一南一北,相聚的機會寥寥,卻時常書信往來,彼此分享着生活的點滴。父親和小堂叔都覺得,祖上的情感糾葛不應成為阻礙後輩交往的絆腳石。祖父和姑祖母終究是執念太深,一生都沒能解開心中的結,既苦了自己,也給他人留下了難以彌補的遺憾。而這份遺憾,絕不該在我們這一輩延續下去。”

聽完楚江吟這一番漫長而細緻的講述,我内心感慨如潮。誰能想到,楚江吟的家族背後,竟隐匿着如此錯綜複雜的關系與糾葛。他毫無保留地将這些往事向我們傾訴,足見對我們一家三口已全然信任,這份信任,珍貴而難得。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學生時代楚懷遠的樣子:大嘴,大耳,寬肩膀,單看五官,算不上漂亮,可勝在端正。他有着和楚江吟如出一轍的深邃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寬闊的額頭下,是輪廓優美的下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周身散發的那種驚人的高貴氣質與濃厚的書卷氣,深沉又儒雅,像楚江吟,也像如晉。我不禁笑着對楚江吟說道:“江吟啊,怪不得好多老師都說你像如晉。如今回想起來,當年你小堂叔在北大求學時,我和幾位老師就察覺到他和如晉有幾分相像,如晉自己也是這麼覺得。隻不過他還是那副老樣子,明明知道有個和自己極為神似的人,卻總是記不住懷遠的名字。”

最後這句話,如同一顆歡樂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層層笑浪。婉清笑得前仰後合,邊笑邊說:“我記得那時候,懷遠雖然在班裡年齡最小,卻一直擔任班長,大三的時候還當上了中文系學生會副主席。這份領導才能,和如晉、江吟真是像極了。他聰慧好學,在語言學方面更是出類拔萃,連語言學大師王力先生都一心想收他為關門弟子。可大四那年,因為父親身體不好需要照料,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堅持回到大連。這份孝心,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我深以為然,頻頻點頭,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錢理群說過的話,他曾提及如晉和楚江吟最大的差異在于,當事業與家庭發生沖突、必須做出抉擇時,如晉會毫不猶豫地将事業擺在首位,而楚江吟則會更多地考量家庭因素。如今看來,楚江吟在這方面,确實更像他這位小堂叔啊!

當着楚江吟的面,我拆開了懷遠的信,入目的是一手極具韻味的字,筆鋒流暢又不失勁道,一筆一劃都透着儒雅與深沉,恰似他給人的一貫印象。他用細膩且深情的筆觸,将在北大的求學時光緩緩鋪陳開來。那些一起度過的歲月,都被他用文字鮮活地重現。他言辭懇切,對老師們,尤其是我、如晉和王力先生給予他的教誨,滿是感恩之情,一字一句都飽含着那段歲月沉澱下來的真摯情誼。離開北大後,他對各位老師和那段求學時光的思念從未斷絕。如今,畢業四年後的他,提及侄兒楚江吟邁進北大校門,獲得與他當年相似的教導與栽培,言語中滿是欣慰。信裡特别提到我,不僅在學業上對江吟悉心指導,更在人生道路上為其指引方向,助他擺脫狹隘、自私與短視的泥沼,讓他的胸襟、格局與眼界都得以提升。看來楚江吟已經毫無保留地把期中考試前後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這位小堂叔。他還對我幫助整理其祖父遺留的學術手稿,并聯系發表出版一事表達了深深的感激,稱這了卻了祖父及整個家族多年的心願。他說祖父本研究古代文學,而後代卻逐漸轉向語言領域,唯有江吟在古代文學方面極具天分,能繼承先祖衣缽。他誇贊江吟穩重勤奮、酷愛鑽研,是做學術研究的好苗子,如今承蒙我的栽培,又有海天這樣難得的摯友相伴,将來必能在學術之路上大放異彩,字裡行間皆是對侄兒殷切的期許與關懷。信的末尾,他還寫道:“蘇老師,為了表達我對您的感激與敬重,特地準備了一份大連的海鮮特産大禮包。考慮到同事攜帶不便,所以選擇用郵寄的方式,會稍晚一些寄到竹吟居。我深知竹吟居‘不準送禮’的規矩,絕對不敢送任何貴重物品,這隻是我作為一名畢業學生的一點小心意。我沒有親自拎上門,想來應該不算違規。即便真的違規了,那也是我一人的過錯。往後您若因此不準我進竹吟居,我絕無二話,但求您千萬别遷怒于江吟,不要将他拒之門外。”

看到這個滿是小心思又帶着幾分俏皮的結尾,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婉清邊笑邊帶着幾分親昵的調侃說道:“這個楚懷遠,倒是沒忘了咱竹吟居的規矩。他這份精明勁兒,與如晉和江吟也是毫無二緻啊!”我也拍着楚江吟的肩膀,眼中滿是溫和笑意:“你這個小堂叔啊,雖然比你大不了幾歲,對你可全是一位長輩對晚輩毫無保留的關愛與期待啊!你可得好好努力,别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

楚江吟臉上迅速泛起一抹微紅,可言語間卻滿是不加掩飾的誠懇:“小堂叔在給我的信裡特意提到,他在北大求學四年,僅僅來過竹吟居一回,還是作為助手,陪着王力先生一起來的。但現在,竹吟居的大門卻一直為我敞開着,這真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還叮囑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和海天的友誼,銘記蘇老師您和師母的恩情,牢牢把握這份難得的緣分,立德修身,努力提升自己。”說着,他的眼神逐漸堅定:“蘇老師,師母,海天,相信我!我會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你們的情誼,對得起小堂叔的期望和囑托,絕不會玷污竹吟居這方聖土。”

自那天起,楚江吟便頻繁出入竹吟居,成了這裡的常客。但凡稍有閑暇,他便匆匆趕來,一頭紮進海天的小書房,專心整理曾祖父的手稿。這些手稿大部分以繁體字書寫,此前一直由懷遠保管,楚江吟也是初次接觸,遠不及他家裡保存并反複研讀的那些手稿來得熟悉,整理的難度可想而知。他不僅要将所有内容改寫為簡體字,還得逐字逐句細細審核校對。碰上拿不準的地方,他就會到我的書房查閱資料,或是虛心向我請教,有時也會拉着海天一同探讨。我和海天對這些手稿同樣興趣濃厚。尤其是海天,自從在阮籍研究上取得突破後,整個人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渾身透着暢快,但凡與西晉文學相關的資料,都能激起他極大的熱情。不過,出于對楚江吟以及手稿所屬家族的敬重,在楚江吟未主動展示前,我和海天絕不私自翻看任何一篇手稿。直到楚江吟一臉急切,近乎發誓般對我們說道:“我父親和小堂叔來信特意交代,曾祖父的這些手稿,蘇老師您和海天完全可以随意翻閱借鑒。要是從中獲得了新的觀點和思路,也能作為你們獨立的研究成果,隻要在注釋和參考書目裡标注清楚就行。”說着,他還掏出書信遞到我們眼前。見此,我們才徹底打消顧慮,安心地參與到手稿的研究整理之中。

懷着滿腔熱忱,我逐篇研讀那些手稿,越讀越驚歎于這位學術前輩對西晉文學鞭辟入裡且獨具慧眼的研究。他完全跳脫出傳統研究的刻闆框架,無論是在研究思路上,還是研究方法的選擇上,都大膽創新,每一個觀點的提出都令人耳目一新。就拿對左思的研究來說,當衆人還局限于從常規視角解讀左思作品時,他卻獨樹一幟,深入探尋左思作品裡方言詞彙的運用,憑借深厚的語言學功底,從獨特的語言學視角,詳細闡釋這些方言詞彙如何将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融入作品,又是怎樣巧妙地影響詩歌的韻律與表意。這一研究角度的選取,既需要對西晉文學有深刻的理解,又要有紮實的語言學基礎,也難怪他的後輩會逐漸轉向語言領域的研究,原來家族在這方面早有深厚的積澱。在探讨當時盛行的遊仙詩時,他同樣不滿足于簡單的意象分析,而是巧妙地從宗教與社會思潮的雙重維度切入,抽絲剝繭,精準地揭示出遊仙詩背後士人們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下,對精神解脫的強烈渴望,以及道教、玄學思想在詩中如何相互交融、碰撞,形成獨特的文化景觀。讀完這些手稿,我終于找到了楚江吟對西晉文學見解新穎而深刻的根源——原來他的祖上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在學術研究上達到了這般令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如此卓越的研究成果,若被長久埋沒,無疑是整個學術界不可估量的巨大損失。

想到這裡,我愈發覺得,讓這些珍貴的學術結晶重見天日、在當代學術研究中綻放光彩,已是迫在眉睫。憑借多年在學術領域積累的敏銳直覺與經驗,我迅速從這些手稿裡,挑出了最具代表性、最有研究價值、最能反映西晉文學獨特風貌的部分,讓楚江吟優先整理。同時,對于手稿中那些因時代局限而出現的錯漏和尚需查證之處,我也逐一仔細标注。這無疑為楚江吟的整理工作掃平了諸多障礙,提供了極大便利。海天也被手稿内容深深吸引。盡管學業繁忙,他仍想盡辦法擠出時間,懷着滿腔熱忱投入到整理工作中。西廂房的窗戶上,常常映出他們埋頭整理的專注身影,或是熱烈讨論時激動的手勢。若是整理工作不知不覺持續到很晚,楚江吟便會幹脆留宿在西廂房,與海天同榻而眠。每當這時,婉清總會精心準備兩份熱氣騰騰的夜宵,輕手輕腳地送去,那暖烘烘的食物香氣,為深夜的學術時光增添了一抹溫馨的煙火氣。第二天清晨,楚江吟會像融入這個家庭許久的一員,自然而然地和我們圍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飯。而後與海天并肩前往學校上課。望着兩人親密無間、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和婉清總會感到由衷的欣慰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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