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花燈尚未亮起,新學期便如疾行的列車,匆匆拉開了帷幕。肩負着兩個學期繁重學業任務的海天,開始在文史樓的各個教室間忙碌奔波。嚴主任與系裡各科室的主任老師們為了協調海天的課程,可謂煞費苦心。他們反複研讨、仔細斟酌,力求讓大二和大三的大部分課程授課時間能夠錯峰安排,實在無法避開的沖突,便集中在了我所任教的“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課程上。不過也好,反正海天回到竹吟居後,我可以單獨為他授課,如此一來,便省去了麻煩其他老師為他補課的諸多事宜。可盡管時間安排妥當,海天的課時量卻陡然間增加了一倍,有時一天甚至多達五節課。大學的一節課長達一個半小時,這就意味着他從早到晚幾乎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常常是剛從這間教室出來,便又急忙沖進另一間教室。一日三餐,他也沒了以往的悠閑惬意,不再細細品味食物的滋味,總是風卷殘雲般匆匆吃完,放下碗筷後,便馬不停蹄地奔向課堂、圖書館,或者一頭紮進自己的西廂房,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任務中。婉清看着海天如此拼命的模樣,心疼得直掉眼淚,連聲說:“這哪裡是在學習,分明是在拿命拼啊!”
可盡管如此,海天卻不肯落下任何一節課,不肯敷衍任何一個學習任務。婉清曾試探着勸他:“孩子,要是哪天你實在累得不行,逃一兩節課也沒事。尤其是大三的選修課,老師普遍管得松,期末交上作業就能拿學分,你何必這麼拼呢!”海天卻認真地說:“媽,我是在學習,而不是在刷學分。學習對我來說,是一場探索真理、塑造自我的修行,絕不是積累學分那麼簡單。北大的老師們都是精英,他們的每一堂課,都是知識的凝練與智慧的傳承,是無數思考與經驗的結晶。每一節課都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每錯過一次,就如同錯過了一次與先哲對話、與前沿思想碰撞的機會,這損失是無法用任何東西衡量的。我還年輕,身體扛得住,這不過是暫時的付出。但要是因為一時的懈怠而荒廢學業,失去的将是知識體系完整構建的可能,是在學術道路上深入探索的基石,更是塑造未來的關鍵契機,那才是真正無法挽回的巨大損失。”
後來,中文系副主任費振剛聽聞海天這番話,在“漢賦研究”選修課的課堂上,将其一字一句緩緩道來,然後對一屋子的大三學生語重心長地說:“同學們,你們都知道,一個學期修完兩個學期的學分,其壓力堪稱泰山壓頂。海天卻憑借着頑強的毅力和堅定的信念,做到了全勤,這份堅持已然令人欽佩。而他的每份作業更是近乎完美,充分展現出對知識的深度鑽研和嚴謹态度。他以實際行動诠釋了對知識的敬畏和對學業的熱忱。你們作為學長學姐,在更寬松的學習環境下,若還找借口逃課、敷衍作業,那麼你們失去的,就絕不僅僅是課堂上傳授的知識,更是在這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裡,實現自我成長、自我成就的寶貴機遇,這些機遇一旦錯過,便永不再來。”他突然指着講台下坐在第一排原本目不轉睛盯着老師,聽了他這一番話卻腼腆地低下了頭的海天,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激動與感慨:“看,這就是一面最純粹、最真實的鏡子。大家都應該好好地站在這面鏡子前,靜下心來,重新審視自己如今的樣子,叩問自己踏入北大求學時的初心。想一想,身處這彙聚無數智慧與知識的學術殿堂,該如何書寫屬于自己的奮進篇章。”
是的,費主任說得沒錯,海天就像一面澄澈明亮的鏡子,不僅映照出中文系學生應有的求知姿态,也讓各位任課教師時刻審視自身。每一位教過海天的老師都有着同樣的感受,每當看到海天坐在教室第一排那種求知若渴的樣子,觸到他深邃眼眸中閃爍着的那股對知識極度渴望的熾熱光芒時,他們不僅在課堂講授時不敢有一絲懈怠,就連備課都兢兢業業,絲毫不敢馬虎,生怕辜負了這份純粹的信任與熱忱。即便是我這樣一位從教以來,從未在教學上敷衍過一分鐘的資深專家,在課堂上面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子時,也總會下意識地反思,覺得自己講解得還不夠詳盡充分,恨不得将畢生所學的知識與積累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正因如此,回到竹吟居後,我總是習慣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與海天就課堂上未能深入探讨的問題展開進一步研究,氣得婉清背後數落我好幾次:“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啊?咱兒子都忙得腳打後腦勺了,你還可勁兒給他加碼。想輔導他,要麼等去了法國再說,要麼等他正式拜你門下,再好好地傾囊相授。非得趁他累得都快散架的時候火上澆油,你就不能讓孩子喘口氣兒?”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心疼他啊?我又何嘗不曉得兒子的辛苦。但本科階段是構建完整知識體系的黃金時期,一旦出現疏漏,對他今後一生的學術研究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想想當年,父親對我本科時期的學業督導就極為嚴格,秦教授對如晉亦是如此。正是他們的悉心栽培與嚴格要求,才讓我們在學術道路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得以穩步前行。如今海天正處于決定未來學術走向的緊要關頭,他自己對此也有着清醒的認知,所以才一節課都不肯耽誤。況且他選定古代文學作為未來的發展方向,這就更需要把知識體系的根基打得牢牢的。可西晉文學一直是他古代文學史知識架構中的最大短闆,尤其是對阮籍的研究,始終是他難以突破的瓶頸。在這個關鍵時期,我要是放松了對他的要求,那不是誤了他的前程嗎?我必須得幫他把這塊短闆補上,讓他在未來的學術道路上走得更穩、更遠。”
說到這裡,我的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隐憂。為了幫助海天補齊西晉文學這塊短闆,我可謂煞費苦心。經過課堂上數次深入探讨和課後多次交流,他對西晉文學的理解已經實現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如今,他已能從獨特視角對各類學術觀點抽絲剝繭、辯證分析,見解之獨到、剖析之深刻,不僅遠超同齡人,甚至讓不少浸淫該領域多年的學者都不禁側目。隻是對阮籍的分析理解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火候。我甚至建議他去向老湯讨教玄學理論,期望以此為突破口,消除他與阮籍之間那層若有若無的隔閡,可最終收效甚微。海天自己也十分苦惱。一次在書房裡,他面對着一大堆研究阮籍的書籍和文獻,無奈地對我說:“爸,您看,這裡面的文字,您指導我的那些話語,同學們的讨論發言,還有湯伯伯對我的指點,我都銘記于心,可就是沒辦法将它們融會貫通。這個阮籍啊,對我的态度就跟對待當初的嵇喜一般,直接用白眼把我拒之門外,讓我始終無法走進他的内心世界,與他進行心靈的交流和碰撞,去洞悉他思想的脈絡,體悟他情感的起伏,進而産生共鳴。難道我和他之間的那扇門,真的永遠都無法開啟嗎?”
看着海天滿臉的沮喪與疲憊,緊鎖的眉頭仿佛困住了他所有的希望,我雖心急如焚,卻也隻能強裝鎮定,試圖用言語慰藉他的心靈:“海天,你要知道,哪怕是窮其一生鑽研某一領域的頂尖專家,也難以窮盡其中的所有奧秘。學術的海洋廣袤無垠,深不見底,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觸及的暗礁與淺灘。就拿西晉文學來說,即便那些皓首窮經的學者,也存在諸多難以攻克的難題,無法将所有問題都研究得至臻精深。你暫時無法突破對阮籍的理解困境,這再正常不過,絕非是你能力不足。不過,你這段時間的每一次學習、每一回鑽研,都不是無用功。那些你苦思冥想的日夜,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都是在為未來的厚積薄發做鋪墊。現在看似毫無進展,實則是積累還未達到質變的臨界點。我建議你不妨暫且放下心中的執念,不要讓這暫時的困境束縛住你的思維與手腳。有時候,過度的執着反而會讓我們陷入思維的死胡同,不如把它交給時間。還是那句話,也許在某一天,因為某個契機,刹那間,所有曾經銘記于心的知識、積累的感悟就會融會貫通。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此刻所有的痛苦與掙紮都是值得的,曾經的苦惱有多少,那時收獲的喜悅便會有多滿。”
海天聽着我的話,原本黯淡的眼神裡漸漸有了光亮,一直緊蹙的眉頭也緩緩舒展開來。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放下了壓在心頭許久的重擔,緊繃的肩膀也随之放松。随後,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久坐而僵硬的身體,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自信的微笑:“行,那我就聽老爸的,暫時先不想啦,等我調整好狀态,換個角度再來攻克它,說不定真能像您說的,哪天突然就通了!”
婉清端着茶走了進來,正好聽到了海天這句話,連忙點頭應和:“這就對了!這段時間啊,阮籍這老頭子都快把你們爺倆折騰瘋了,何苦呢?不是我偏袒咱海天,他就算是短闆,那也比其他同學的長闆長太多了。我敢說,對這個阮老頭子的研究,全班大概也沒哪個人能超過咱海天。”
“那可不見得!”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怎麼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空氣安靜了幾秒,我腦海中緩緩浮現出楚江吟那副深沉儒雅的模樣,不禁下意識地向海天提出建議:“海天,若你還不死心,不妨找楚江吟探讨切磋一番。從他幾次課後找我咨詢的情況來看,我感覺他對阮籍的理解頗有獨到之處,有些見解似乎比你目前的理解還要深刻。”
“真有比咱海天理解還深刻的?”婉清脫口而出,滿臉的不可置信。海天則不自覺的繃了繃嘴唇,淡淡地說:“爸,我找過他好幾次,可他總抽不出時間來,也許是最近太忙了吧。”
“他再忙,還能有你忙?”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話語裡帶着一絲尖銳,“你都能抽出空來,他怎麼就抽不出時間?我看呐,他就是……”
“媽,您一直端着茶盤,累不累啊!”海天走過去,接過婉清的茶盤放在茶幾上,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巧妙地打斷了婉清的話,“我都說不想了,就真的不想了,阮籍活着的時候就瘋瘋癫癫的,我可不想在千年後也被他折磨瘋了。現在啊,我就想好好品一品咱竹吟居的茶,徹底放松一下,至于那個阮老頭子,既然無法對我‘青眼有加’,就讓他自已留在千年之前為人生困境痛哭去吧!”
海天一番幽默的話語把我和婉清都逗樂了,這個話題也随之被暫且擱置一旁。但我的心裡卻悄然對楚江吟萌生了一絲疑惑。回想起古代文學課堂上,楚江吟是唯一能與海天在高層次上交鋒辯論的學生。他們二人坦誠地交流各自觀點,有時也展開辯論,思維的火花激烈碰撞,常常于不經意間開拓出新思路,将大家引入一個全新的知識天地,就連我這個授課教師也深受啟發。也正是因為他們之間這種高質量的互動,課堂變得精彩紛呈,教學效果遠遠超出了預期。課後,我也聽過他們熱烈的讨論。二人毫不藏私,彼此啟發、相互影響,每一次探讨都能将對方的學識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然而,唯獨在分析阮籍時,楚江吟幾乎全程沉默。海天找不到勢均力敵的對手,那種“孤掌難鳴”的感覺,自然讓他難以取得突破。可在課後,楚江吟卻數次向我咨詢與阮籍相關的問題,我從問題的深度與高度,便能感受到楚江吟對阮籍的理解比海天更勝一籌,更遑論楚江吟探讨時字裡行間所表達出的獨到見解。一次,我覺得楚江吟的觀點或許能給海天帶來很大啟發,便邀請他晚飯後來竹吟居,與海天一同探讨。他卻很自然地聲稱晚上和同學約好去勺園吃飯,改天一定和海天一起來向我讨教。可自那之後,便再無下文。當時我并未在意,可如今聽到海天提及楚江吟多次婉拒他,再聯想起之前的種種情形,便覺得楚江吟的行為實在有些反常。這種“反常”細微得難以察覺,卻隐隐讓人不安。回想起新年聯歡會上他與海天互動時那看似無意的為難,我愈發覺得楚江吟此人深不可測。隻是這種憂慮,實在不便向海天訴說,我隻能将其深埋心底,更加不動聲色地留意楚江吟的一舉一動,期待能揭開這層層迷霧背後的真相。
當春日的繁花再度爛漫地綻放在北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海天的文集終于付梓出版。這本曆經精心雕琢的文集,最終被定名為《海天寄語》。這個名字,不僅與文集的内涵特質絲絲入扣,更是以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将作者的名字隐匿其中。嚴主任欣然為文集作序,這篇序言恰似點睛之筆,為文集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芒,極大地提升了文集的價值與影響力。因此文集一經推出,便在文學界收獲廣泛贊譽。雖說尚未達到火爆暢銷的程度,但銷量也頗為可觀。尤其是在北大校園内,文集更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熱烈反響。
中文系的老師們對這本文集普遍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那些從事寫作課程教學的老師,更是對其青睐有加,毫不吝啬地将其視作難得的寫作範本。在課堂上,他們手持文集中的文章,深入淺出地講授創作技巧與方法,甚至當場宣布:“就憑這本文集所展現出的卓越文學造詣,海天,你這一科的期中期末考試都不用參加了,我現在就給你滿分!”其他院系的老師同樣對這本文集頗為喜愛。特别是文集中的小品文,以其深刻透徹的洞察、邏輯嚴謹的論述和一針見血的犀利文風,赢得了那些在學術研究中向來習慣刨根究底的老學究們的由衷贊賞,他們甚至驚訝地感慨:“這哪裡像是剛滿二十歲的青年大學生寫出來的文章,分明就是一位在文學領域深耕多年,思想深邃、筆力老到的作家的力作。”
然而,學生們對待這本文集的态度卻不盡相同。女孩子們,尤其是其他院系以及中文系除大二之外的女孩子們,對文集表現出明顯的癡迷追捧。她們人手一本,閑暇時便沉浸在文集的世界裡,逐字逐句研讀,每讀一篇,心中海天的形象就又多了一圈夢幻的光暈。盡管整個北大都知道海天在感情上界限明确,絕不将就,卻無法阻擋女孩子們在青春的幻想中,為他編織出無數浪漫的美夢。聽說之前學校廣播站的記者随機采訪了十位從圖書館出來的女孩子,詢問她們心中最完美的男子漢标準,結果竟有七位女孩子毫不猶豫脫口而出:“章海天。”如今,這本文集的出現,無疑又在她們心中那個近乎完美的男子漢形象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那些男孩子們,尤其是中文系的男孩子們,态度卻顯得怪異又充滿了暧昧的意味。本來我們猜測海天文集的出版會再度點燃他們内心深處潛藏已久的嫉妒之火,甚至已經做好了迎接又一場風波的準備,畢竟之前因為海天的優秀引起的兩場風波還曆曆在目。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個中文系裡風平浪靜,沒有出現任何惡意的揣測與诋毀。平日裡那些帶着酸味的嫉妒話語,此時也如石沉大海,鮮少聽聞。相反,竟還有一部分同學主動向海天表達了祝賀。盡管這些言辭背後究竟裹挾着幾分真心實意難以看得真切,但那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羨慕與向往卻是實實在在,毋庸置疑的。雖說他們沒有像女孩子們那般狂熱到人手一本,近乎癡迷的程度,可私底下悄悄購買文集的人數也不在少數。而那些沒有購買的同學,大多也通過借閱的方式,細細品味過文集中的精彩篇章。可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卻不願意談論和文集有關的任何話題,不僅不願意和其他院系的學生探讨,連彼此之間都很少交談,仿佛海天文集的出版成了一個尴尬而禁忌的話題,是他們心中一道難以言說的傷疤。此中緣由,一直留意學生動态的錢理群一語道破:“他們啊,不是不想嫉妒,而是已經沒有力量去嫉妒了。海天在他們眼中,已經是一座遙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們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難以抵達海天的高度,更沒有辦法把這座山峰撼動和摧毀,你說,除了羨慕和歎息,他們還能做什麼?不過,”他話鋒一轉,不無憂慮的說,“咱們可千萬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還得一如既往、不遺餘力地保護和打造海天,否則,一旦發生任何變故,那股被長久壓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會如洶湧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态勢卷土重來,瘋狂地對海天進行反噬。到那時,後果将不堪設想啊!”
面對衆人對自己文集出版的種種反應,海天一如既往地淡然處之,甚至在外人眼中近乎無動于衷。不過我和婉清心裡都清楚,海天對于這本文集還是很看重的,這畢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本著作,是他文學創作道路上一座重要的裡程碑。當散發着油墨清香的樣書送到海天手中,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撫過封面,眼中泛起欣喜與感慨的微光。那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成果。随後,他把文集鄭重地放在小書房的書架上,盡管位置并不顯眼,卻仿佛被賦予了無盡的分量。不過海天看重的,是這本文集的内在價值和它所代表的意義,而不是它帶來的一切外在的附加。無論是潮水般湧來的贊譽與誇獎,還是偶爾夾雜其中的質疑和批評,乃至一些人在心中暗藏,不敢表露卻蠢蠢欲動的嫉妒之意,都沒能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波瀾。他以學業繁重為由,果斷拒絕了一切采訪宣傳活動。面對出版社的推廣宣傳計劃,他也誠懇地提出唯一的要求:不要讓他出席相關活動。那些樣書,他除了寄給蘇州的父母一本,送給為他提供此次出版機會的嚴主任一本外,其餘的都交給我和婉清全權處理。唯一的慶祝活動,就是文集出版當天,婉清在晚飯時多炒了兩個菜,開了一瓶葡萄酒,我們仨好好吃了一頓飯,碰了幾次杯。放下碗筷後,海天又迅速回歸到忙碌而充實的學習生活中,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四月末,海天參加了入學以來最為嚴苛的一次期中考試。他面臨的挑戰超乎想象,需要在短短兩天之内,完成大二和大三兩個學段的所有考試科目,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雖說大三多數選修科目隻需提交一份作業即可,可必修科目與部分選修科目仍需參與正規考試。最讓人頭疼的是,所有考試科目都被壓縮在兩天之内,導緻海天所參加的大二和大三的考試時間毫無例外地完美撞車。學校自然不會因為海天一人的特殊情況而更改既定的考試時間。經過系裡與學校多番溝通協調,最終達成一緻:若考試時間沖突,可以在同一時間發給海天兩份不同科目的試卷,但考試時長不會因此延長。這就意味着,海天必須在原本一科考試的時間裡,完成兩科考試的答卷,這對他的知識儲備、答題速度、心理素質以及時間分配能力都是巨大的考驗。然而,海天卻坦然接受了這看似嚴苛的安排,并憑借着紮實深厚的知識基礎、沉穩冷靜的心理素質和出色卓越的應變能力,奇迹般地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試。連監考老師都忍不住啧啧稱贊:“這小子,腦袋莫不是一台永不知疲倦的計算機?”
一周之後,成績公布。海天在他參加的所有的大三的科目的考試中都拔得頭籌。然而,在大二的科目考試中,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其中一門課程,他史無前例地與第一名失之交臂。而這門課,恰恰是我所任教的古代文學。
其實,早在出題之時,我便隐隐預料到了最終的結果。在中文系,幾乎所有老師和學生都熟悉我的出題風格。每次考試的最後一道題,必定是開放題,不存在所謂的标準答案,而是依據學生的答題質量進行排名。第一名可得滿分,第二名扣一分,依此類推,允許出現并列名次,但至少要明确區分出前十名的高低。這種方式能最大限度激發學生的潛能,促使他們在日常學習中注重知識的融會貫通與獨立思考,而非機械地死記硬背。同時,我也能借此篩選出真正适合研究古代文學的好苗子。這次考試,我故意針對海天在西晉文學尤其是阮籍研究上的“軟肋”,出了一道分析論述阮籍的題目作為壓軸題。批閱試卷時,我特意先抽出海天和楚江吟的試卷。果然,楚江吟一改往日在阮籍相關讨論中的寡言狀态,淋漓盡緻地發揮出自身所有水平。他的論述鞭辟入裡,從獨特視角對阮籍的思想、作品風格等進行剖析,字裡行間彰顯出深厚的學術積累與獨到見解。相較之下,海天的論述雖然也展現出紮實的功底,但在對阮籍核心思想的挖掘和觀點闡述的深度上卻稍顯遜色。由于兩人前面的題目得分相同,這場考試,楚江吟就憑借這道壓軸題的出色發揮,首次力壓海天,摘得了古代文學的單科桂冠。
成績判出來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一大早,楚江吟就敲響了竹吟居的門,以班長的身份領取成績單。看着一貫沉穩的他,臉上帶着一絲平日裡少見的急切與期盼,我不禁打趣地說:“喲,江吟,今天來得可真早啊!我和你師母剛從床上爬起來,這周日的懶覺都還沒睡夠呢。”
楚江吟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态度卻依然大方得體:“真對不住,打擾蘇老師和師母的休息了。大家都希望早點知道成績,所以我隻好……”
“我看啊,最盼着知道成績的,恐怕是你自己吧!”我笑着打斷他,随後從書房裡取出一份成績單遞給他,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夥子,考得不錯,是個研究古代文學的好苗子!可千萬得繼續保持,好好打磨自己,别浪費了這一身的天分啊!”
楚江吟雙手接過成績單,平靜而自然地展開,指尖卻在那一頁薄薄的紙張下有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擡眼沖我禮貌地一笑,目光随即垂落到成績單上,像是随意浏覽着,卻猛然停貯了片刻,臉上閃過一抹亮色,轉瞬即逝。我心裡明白,成績單是按照成績由高到低的順序排列的,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那個高居榜首的名字。然後,他的目光又向下微微移動,嘴唇抿了抿,臉上悄然爬上一絲不安,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塌了下去,握着成績單的手不自然地垂到身側。“蘇老師,海天呢?”他微微側身,探頭向院子裡看了幾眼,神色平靜,語氣裡帶着點日常的關切,隻是那微微發緊的聲線,細聽之下,藏着些不尋常的意味。
“買菜去了吧。”我的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抹帶着暖意的笑容,“你師母昨天着了涼,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買菜的任務就落到他頭上了,估計天剛亮就出門了。這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考得咋樣呢!你就不用操心啦,他的成績我會親口告訴他。試卷已經在教研室審核過了,明天交到系裡再複查一遍,就可以發給大家了。”
楚江吟的臉上極快地掠過一絲落寞,像是一陣風悄然吹過,眼神也有刹那間的空洞,仿佛在那一瞬間,他的思緒飄向了遠方。但這些情緒轉瞬即逝,幾乎讓人懷疑是否隻是自己的錯覺。很快,他又恢複成那個禮貌有加的模樣,嘴角挂着溫和的笑容,對我說道:“那我就不打擾您和師母休息了。還請您代我向師母問好,祝師母早日康複。”說罷,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轉過身,邁着略顯遲緩的腳步,默默地離開了。
不一會,海天拎着菜回來了。他一邁進家門,就瞧見婉清正往廚房走去,連忙高聲叫住了她:“媽!粥我都熬好啦,在鍋裡焖着呢!您昨天着了涼,可得吃清淡些。我從食堂買了些饅頭,再就着小菜,保準開胃又爽口。咱北大的食堂做饅頭還真是一絕,連我們這些南方的同學都愛吃呢!”
婉清猛地回過頭來,臉上不由得挂上幾分嗔怒:“咋的,又背着我偷摸下廚了?這學習任務還不夠重是吧!你老媽我哪有那麼嬌氣?不過是着了點風寒,睡一覺就好利索了,哪用的着你瞎操心?你要是再不聽話,偷偷做家務,我和你爸可就自己跑法國去咯,把你一人兒扔在竹吟居看家,到時候你愛幹多少活都沒人管你!”
“行啊,我完全沒意見,就怕您二位還沒到一個月,就想我想得我抓心撓肝啦!”海天嘴角噙着一抹調皮的笑,一邊輕快地說着,一邊手腳麻利地把菜和饅頭拎進廚房歸置好。緊接着,他又熟稔地給我們盛好粥,将小菜一一擺上桌。剛抓起一個饅頭準備咬上一口,他像是突然被什麼擊中了思緒,動作一滞,猛地擡起頭看向我,眼中閃爍着好奇與期待的光芒,問道:“爸,成績出來了嗎?我考得怎麼樣?”
“海天啊,你這不可戰勝的神話,終于被打破咯!”我喝了一口粥,不緊不慢地說道。
“是因為阮籍那道題吧!”海天臉上瞬間浮現出一抹無奈的苦笑,語氣裡帶着幾分懊惱,“爸,您可太會拿捏我的軟肋了!”話剛說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眉梢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急切地問道:“誰的成績比我高?一定是楚江吟,對吧?我能看看他的卷子嗎?”
我點點頭:“卷子就在書房的書桌上,你吃完飯就去看吧。”
話音還沒落,海天手中的饅頭“啪”地一聲掉在桌上,人已像一陣疾風般蹿出廚房,一頭紮進書房之中。婉清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沖着我就埋怨起來:“你呀,就不能等兒子吃完飯再說?非得現在告訴他,這下好了,飯也吃不成了。本來他這學期忙得暈頭轉向,就沒安安穩穩地吃過幾頓飯,好不容易周日能喘口氣,被你這麼一弄,餓着肚子又鬧心,還怎麼休息啊?你這是成心不想讓兒子有消停日子過了吧!”
“天地良心,他主動問我的,你讓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撒謊說他考第一吧。”我滿臉委屈地辯解,聲音裡也不自覺帶上幾分後悔與自責,手中的粥瞬間沒了滋味。胡亂吃了幾口飯後,我和婉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放下碗筷,輕手輕腳走出廚房,來到院子裡,悄悄朝書房張望。
書房的門開着,海天坐在正對着門的書桌前,雙手捧着楚江吟的那份試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後一道題的每一個字,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牙齒輕咬着下唇,額頭上也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似乎正在苦苦思索着什麼。我悄悄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好家夥,他已經在那兒看了半個多小時了。婉清嘴唇微張,剛要出聲喊他吃飯,我趕緊輕輕擺了擺手,無聲地制止住了她。海天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們的舉動,目光依舊在試卷上緩慢地移動,眉頭越皺越深,仿佛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迷局。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目光死死地盯在試卷的某句話上,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臉上寫滿了震驚與觸動,可又似乎無法理清其中的頭緒。緊接着,他迅速從旁邊一摞試卷中抽出自己的試卷,把兩份試卷平攤在桌面上,腦袋幾乎貼到了試卷上,逐字逐句地對比着,臉上的震驚和困惑愈發明顯。正當我幾乎懷疑他是不是走火入魔的時候,他突然從座位上猛地一躍而起,雙手緊緊抓着兩份試卷就往門外沖。看到站在門口滿臉疑惑又帶着幾分尴尬的我和婉清,他匆匆扔下一句:“爸,媽,我去找楚江吟好好談談!今天非和他談個清楚不可!”便如同一道黑色閃電般,飛也似的跑出了小院,轉眼就消失在那片郁郁蔥蔥的竹林中。
我和婉清面面相觑。好一會兒,婉清才擔憂地說:“他……這是找楚江吟算賬去了?他倆該不會真的打起來吧!”
我瞧着她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禁擡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虧你還是個當媽的!咱兒子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心裡還沒個數?他是那種為了區區的第一第二就耿耿于懷,甚至跟人争執起來的人嗎?”
“話是這麼說,”婉清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着,眼神裡依舊滿是擔憂,“可他以前考試,哪次不是輕輕松松就拿第一?把别人甩開二三十分都是家常便飯。剛才飯桌上聽你那麼一說,别說他,我心裡都怪不得勁兒的。”她突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哪有當爹的這麼坑自己兒子的?明知道阮籍那塊是海天的短闆,還故意在考試裡出難題為難他,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再說了,那道開放題,誰高誰低那不都是你這個閱卷老師說了算?你又何苦……”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看着我漸漸陰沉下來的臉色,怯生生地吐了吐舌頭,剩下的話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着婉清那副自知失言而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溫和地說:“我知道你心疼兒子,可這些話,以後千萬不能再說了,尤其是不能讓海天聽見,以免他看輕了你。唉!”我頓了頓,目光望向遠方,漸漸陷入沉思,“其實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咱海天?他被這個阮籍的難題困住太久了,我思來想去,隻有用這個辦法,逼一逼楚江吟。楚江吟要想超過海天考這個第一,就必須把自己的本事全使出來,把他對阮籍最深刻、最獨到的見解都寫在試卷上。這樣一來,海天看了他的答案,說不定就能從中受到啟發,一下子就想通了呢。你沒瞧見剛才海天的表情,好像還真有所觸動。但願這次和楚江吟的交流,能讓他徹底打破思維的桎梏,在阮籍研究的道路上實現質的飛躍,從此豁然開朗。我看啊,他這個瓶頸啊,可能真的要突破了。”
果然,十點左右,院子外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響。我和婉清不約而同,一個從書房,一個從東廂房快步迎出。隻見海天滿面春風地跨進門來,手裡拎着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和一袋飽滿晶瑩的蝦仁,身後跟着略顯拘謹的楚江吟,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半推半就地拽了進來,臉上寫滿了不自在與尴尬,和海天的興高采烈形成鮮明對比。這是我頭一回瞧見海天這般欣喜若狂。他腳步輕盈得如同踩在雲朵之上,每一步都帶着按捺不住的歡快,仿佛即将掙脫地心引力飛起來。臉上的笑容肆意綻放,恰似春日裡盛開的繁花,明媚而熱烈。雙眸熠熠生輝,那光芒比春日最璀璨的日光還要奪目。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洋溢着難以言喻的喜悅,整個人都仿佛煥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一看到我和婉清,海天立刻高高舉起手中的食材,興奮地喊道:“媽,您今天就踏踏實實在屋裡歇着,午飯交給我來掌勺!今天我非得露一手,好好犒勞犒勞江吟不可!他可幫了我大忙啦!”
“海天,這真的不算什麼。”楚江吟已經走進大門,但卻猶豫着不肯往裡走,臉上依舊挂着那副不自然的神情,“同學間相互探讨本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用不着這麼大張旗鼓。另外,我也清楚竹吟居的規矩,不是誰都有資格跨進這個門檻的……”
“江吟,這你就别顧慮了。”我打斷楚江吟的話,嘴角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隻要是海天真心邀請的,不管是誰,都能大大方方邁進竹吟居的大門。更何況,”我目光如炬,緊緊盯住楚江吟那雙略顯閃躲的眼睛,語速放慢,一字一句地說,“你忘了嗎?我之前也特意邀請你來竹吟居和海天一同探讨學問,可惜你一直遲遲不肯前來。怎麼,今天還是不方便嗎?是學習太忙,還是另有安排抽不開身?”
“不不不,”楚江吟急忙擺手,“那天真是有事,後來就一直沒騰出功夫來,想來海天學業也忙,就沒敢貿然打擾。今天蘇老師要是這麼說,”他臉上的尴尬和拘謹慢慢褪去,又恢複到平日從容不迫的樣子,“那我就冒昧叨擾了。”
“這就對了!”海天一把将手中的食材塞到婉清手裡,而後又迅速跑回楚江吟身邊,雙手搭在楚江吟的肩膀上,用力地搖晃着,那股子興奮勁兒讓楚江吟都有些招架不住,“爸,您是不知道,我今天和江吟這一番探讨,簡直醍醐灌頂!困擾我這麼久的難題,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江吟的見解太獨到了,從另一個全新的角度,讓我看到了阮籍的内心世界。那個阮老頭子啊,他看不懂世界的荒誕,所以隻好将自己投入這無盡的荒誕中。所有的怪癖之行、所有的郁結之語,所有看似玄而又玄的理論,其實都是他在荒誕中的痛苦掙紮與思考,正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别說古往今來鮮少有人能看透這一點,恐怕就連阮籍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參透其中滋味呢!”
我的内心深處,仿佛驟然被推開了一扇窗,刹那間,所有春天的陽光、花香和清風都湧了進來,将我周身都浸潤在一片無與倫比的透徹敞亮裡。“太好了,海天!”我抑制不住滿心的激動,擡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聲音裡都透着難以掩飾的興奮,“就憑你剛才那幾句話,我就可以斷言,那個阮籍的瓶頸,你已經完全突破了!現在啊,要是重新答這道題,你和江吟之間怕是難分伯仲了。”我又把目光轉向楚江吟,真誠地說:“江吟啊,這次還真得好好謝謝你!你不知道,這個難題已經困擾海天近十年了,我試過各種辦法,都沒能幫他打破這僵局,沒想到今天一朝得解,這全是你的功勞!”
“蘇老師過獎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還是海天自己悟性高。”楚江吟說着,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像是憶起了什麼極為有趣的畫面,“你們是沒瞧見當時那情形,今天我把成績單交給班主任張老師後,回到宿舍,氣還沒喘勻呢,海天就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不容分說就把我拉到未名湖畔,拿出我的試卷,一句一句和我仔細剖析。他問的問題,句句切中要害,輕而易舉地撩撥起我探讨的興趣,我倆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起來。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他的神經,他突然對我說:‘你等等,讓我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就在我身邊,千萬别走開。’說完,就走到湖邊的一塊石頭旁,呆呆地坐下,一坐就是足足半個小時。他閉着眼,一動不動,那模樣,跟老僧入定沒什麼兩樣。我在旁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發愁呢,他突然睜眼,猛地站起身,緊接着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手舞足蹈地大喊:‘通了通了!總算想通了!’’那動靜之大,引得周圍的老師和同學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兒來了個舉止癫狂的瘋子呢!而後,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非要帶着我去菜市場買魚買蝦,說是要好好請我吃一頓,那股熱情簡直誰也擋不住,這不,”他嘴角浮起一抹略帶無奈的苦笑,“我就被他強行拉到這兒來了!”
楚江吟這番繪聲繪色的描述,引得我們仨開懷大笑。海天邊笑邊說:“沒辦法,那時太興奮了,就好像一直橫亘在我和阮籍之間的那扇門突然被打開了,裡面的光芒一下子就湧了出來,照亮了阮籍思想和情感的每根纖維。以前讀過的研究阮籍的那些書籍資料上的文字,老爸的啟發,湯伯伯的指點,還有江吟的論述,就在這一刹那間水乳交融。我感覺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樣!”他突然在原地轉了個圈,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一般,“以前被這道難題壓得喘不過氣,而那一刻隻感到渾身輕松,覺得自己能一口氣跑上未名湖的塔頂!行了,”緊接着,他幾步跑到婉清身旁,從她手中接過食材,轉身笑着看向我:“爸,您先幫我招呼下江吟,我這就去做飯,一定得讓大家,尤其是江吟,好好嘗嘗我的手藝。”說罷,他哼着小曲,拎着食材,輕快地走進廚房,背影都透着藏不住的愉悅與自在。
婉清慈愛地看着海天,眼眸中透着掩飾不住的寵溺。片刻後,她緩緩轉過頭,目光淡淡地在楚江吟身上掃過,随後看向我,輕聲說道:“我得去給海天搭把手,這樣也能早點開飯,這孩子早上連口飯都沒吃,怕是餓壞了。”她微微頓了頓,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接着道:“還有啊,這麼多年,眼巴巴想進咱竹吟居卻被拒之門外的人數不勝數,可男主人請都請不來的客人,我今兒還是頭一次見到,無論如何,咱都得拿出最好的招待,可不能失了禮數。”說完,她輕輕撩了撩鬓邊的發絲,邁着優雅的步伐,頭也不回地朝着廚房走去,隻留下一個溫婉又幹練的背影。
楚江吟深邃的眼眸中瞬間劃過一絲尴尬,顯然,他聽出了婉清言語裡那若有若無的不滿與隐隐的敵意。可他臉上依然挂着一份得體的笑,禮貌而不失優雅地向婉清微微欠身,溫和而謙遜地說:“辛苦師母了!”那不卑不亢、沉穩大氣的姿态,活脫脫是如晉的再版。婉清走向廚房的腳步不禁停滞了片刻,我也恍惚了一下,竟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仿佛看到求學時的如晉就在眼前。
待到婉清走進廚房,我便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帶着楚江吟步入茶室,而後轉身從茶架上随手取出一罐茶葉,為他沏上一壺茶。熱水沖下的瞬間,那股熟悉的清香彌漫開來,我才恍然驚覺,手中這茶竟是如晉半年前特意從武漢帶來的恩施玉露。“江吟,”我略帶歉意地開口,“你瞧,實在不好意思,按道理我該先問問你的喜好,再不濟,也該為你泡上一壺你們廣東的烏龍茶,或是仁化銀毫,可我随手就沏了這湖北名茶,也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蘇老師,您千萬别這麼客氣。”楚江吟趕忙擺了擺手,臉上挂着謙遜的笑,“我早就聽聞,隻要進了竹吟居,再普通的茶葉也能化作上品。我本就對喝茶沒那麼多講究,能在這竹吟居裡品茶,已然是莫大的榮幸。何況,我家雖在廣州,祖籍卻是湖北。我曾祖父曾是武漢大學研究古代文學的教授,後來家中突發變故,便前往大連,在一所中學裡擔任國語教師。我祖父和姑祖母年紀輕輕就去了美國定居,卻堅持把子女都送去香港中文大學求學。我父親便是從那裡畢業,還留校教授古代漢語。所以,我的童年時光是在香港度過的,直到十歲才随父親到廣州定居。”
“哦,原來你家與武漢大學還有這般深厚的淵源。”我微微颔首,眼中閃過一絲追憶,感慨道,“實不相瞞,這茶便是如今武漢大學中文系的主任,去年重陽節特意來看我時所贈。他是我教過的第一批學生,那時我和你們的張萬斌老師一樣,擔任他們的班主任。現在算來,也有将近三十年了。”
“是秦如晉老師吧!”楚江吟眼中刹那間閃過一抹亮色,整個人都興奮起來,語氣裡不自覺帶上了幾分熱切,“李老師在上學期的古代漢語課上提過他,說他以前是咱們北大的老師。海天也和我聊起過,還推薦了他的好幾本著作。秦老師對唐詩的研究實在是太深入透徹了,我讀了之後,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沒想到,他居然是您的學生!”
看着楚江吟看向我的眼神裡那種毫不掩飾的崇拜之情,我不禁微笑着搖了搖頭:“如晉能有現在的成就,可并非我一人之功。咱們系衆多德高望重的老師,像李老師、王瑤老師、何九盈老師,還有嚴家炎主任,都曾悉心教導過他。我不過是擔任他的班主任,平日裡與他交流相處的機會稍多一些罷了。說來也巧,好多老師,包括我自己,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你與他在氣質神韻上至少有七分相似,甚至有些老師打趣說,你簡直就是他青年時代的翻版,舉手投足都帶着如晉當年的影子。”
楚江吟連忙謙遜而誠懇地說:“蘇老師過譽了,我哪裡敢與秦老師相提并論。他是學界公認的大家,學識淵博、造詣深厚,是我終身學習的目标與榜樣。若是我真能有幾分像他,那無疑是我莫大的榮幸,我會以此為激勵,不斷鞭策自己在學術道路上紮紮實實地走下去。”
我贊許地點了點頭,楚江吟這番從容得體的表述,謙遜又不失風度,讓我覺得他與如晉更加相似,心底不禁悄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探尋欲望。于是,我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江吟啊,你童年既然在香港度過,自幼接觸學習的肯定是繁體字吧!以你的家庭環境,想來對各類古籍也不會感到陌生。這一點倒是和海天極為相似,難怪你們在古代文學領域都如此出類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