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紅磡監獄夏令時,每天5:00起床,中午11點放飯,1點開工,傍晚17點收工,18點吃飯,19點看新聞,20點學習、看報,21點排隊洗漱,22點準時上床睡覺,冬令時則6:00起床,往下順延一個小時。
監獄裡的作息是規律枯燥而幾乎一層不變的,每天早上起床後,犯人們必須先疊好被子,排隊聽叫号,等到被喊到了胸牌号碼後,這一屋子的犯人們才能有序出去洗漱吃飯。
每當起床後盤腿坐在床邊,丁一翼往往陷入了“冥想”階段,第一,是想自己怎麼進來的,第二,是想自己怎麼又進來了。
早在離開新兵營後一年左右時間,他和索菲娅就因為強搶厄斯人武器紅貢彈、涉嫌拘禁中将張雁麗、非法營私藏匿冷氮槍等種種罪名,而被孫舜香設計入獄。當時丁一翼被判了一年半,索菲娅被判了兩年,倆人初來乍到,渾身反骨,給這監獄鬧得是人仰馬翻,看守他們的禁衛軍和監獄長換了兩批都沒鎮住,還是于浩海親自過來以“過來人”的身份勒令二人遵守紀律、好好改造、以免刑期加長等等,才真正讓這二人收起心來,老實服刑。
這回二進宮,索菲娅被判三年,丁一翼自己被判七年。他剛進來時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自己是逼降厄斯以及圍剿誅殺葉桑的有功之臣,不給升職加薪已經是不開眼,竟然還要降罪于他,簡直是不可理喻。
這件事他不懂,丁一劭也不服氣,在父親李茉莉探監時,他還曾經問過他:“爸,您真覺得我錯了嗎?我們A軍去厄斯的目的,難道不是打敗他們,摧毀他們?殺了他們嗎?”
“你何止是錯了,你是大錯特錯,”李茉莉歎道,“你所說的‘他們’,究竟是誰?是葉桑,封騰沖,孟令華,是來蹂躏過我們水星的厄軍将領,那當然該殺,可你摧毀的‘他們’,殺死的‘他們’裡,也包含了厄斯人民。”
“人民。”丁一翼喃喃吐出這兩個字來,人民這個詞兒,對他這金尊玉貴的首富之子來說,實在是太遠,太陌生了。
他自幼在星洲島是索大豹的義子,海盜大王的接班人,在晖陽島、紅霜鎮、包括駐地首都等繁華大都市裡,他又是混迹于上流社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二世祖、富可敵國、黑白兩道通吃的集團總裁,他所在的圈層裡看不到普通人民,而人民也惹不起他。
“難亦行戰争從提出開始,總統與司令就沒有把它定義為簡單的‘複仇之戰’,而是不得不進行的‘百年安邦之計’,翅膀,行動綱領你還記得嗎?”李茉莉沉痛地望向丁一翼。
再想不記得也難了,丁一翼回家後跟添寶父子互動,連幾歲的孩子,也都記住了這“難亦行”的真正核心,也就是A軍遠赴厄斯的真正意義。
“——我們降落厄斯,是為公平正義而戰,為推翻殘酷統治而戰,為血洗暴力腐敗而戰,為平凡無辜的生命而戰,為厄斯文明複蘇與康複而戰,為心中公義,為人間大義,為宇宙和平而戰。”
添寶咿呀學語的聲音,言猶在耳,孩子讀書識字、聰明非比尋常,特别是繼承自方盼盼對詩文詞句的通感,往往聽大人讀兩遍,就能搖頭晃腦,完整複述,再也不忘。
……而丁一翼在厄斯打仗那麼多年,卻從來沒有真正領悟這一行動綱領的背後深意。
A軍與發動并實施侵略水星戰争的厄軍将領,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與無辜的厄斯老百姓,又何仇何怨?那幾年,他瘋狂印錢導緻物價飛漲,鈔票變白紙不說,金價突飛猛進且金子在老百姓手中所剩無幾,根本達不到正常的金子流通與儲備量,不到半年時間,曾經富裕豐足的百姓們紛紛流落街頭,手中紙币無人兌現、無處買食物,而在半年後的冬天,更是導緻匪盜盛行、餓殍滿地、民不聊生的慘狀。
當時在首都稱王稱霸的丁一翼,并不是沒看到厄斯變成什麼樣了,隻是,“戰争哪有不死人的?”他一心撲在圍剿葉桑身上,甚至把首都炸得高樓盡毀、遍地狼藉,都要跟索菲娅大宴三軍,慰勞手下将士。
“人民”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等到李程然律師團隊攜《A軍行動綱領》援引《A軍軍法第001号法典》,結合在厄斯國度遠征軍首長于皓南、參謀長孫舜香聯手查辦、處罰、槍斃、引渡回國等231樁案件背景,逐字逐句、逐個案件,研判分析,丁一翼才豁然發現:這真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了,他确确實實犯了法,既犯了軍法,也犯了國法,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要遭到的是來自厄斯,無聲的、人民的處罰。
前有觸犯行動綱領的231樁案件所有嫌疑人,都已被捉拿歸案、就地嚴懲,他不能因為他是誰,就能夠逃脫刑罰,而作為遠征軍的案例典型,他更要被重判重辦,以彰顯軍威。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将盡,所有光輝榮耀,頃刻之間,一朝清算,一無所有。
他從厄斯回到水星,跟妻兒剛剛團聚,正享受着老婆孩子圍繞身前的快樂,還不到一個月,未等跟添寶完全熟悉,就被軍事法庭正式下發批捕令,戴上了手铐,住進了監獄,和他一起的,還有這些年與他同生共死、共同進退的好兄弟,索菲娅。
“我們被書呆子騙了……”走廊裡擦肩而過,彼此都戴着腳铐與手铐,索菲娅淚如雨下,“我們不是回來探親放假,而是回來接受審判!”
丁一翼腦子嗡嗡作響,在剛剛進來受審之初,他耳鳴了大概一個多月之久,腦海裡反複回蕩的是李程然的話:“為了盡最大程度保留個人财産,建議你們夫妻離婚。”
祖父李傳光及其夫人是開國功勳,受國家保護,未被他的案件波及,而父親丁一劭李茉莉又絕不登報表示與他斷絕父子關系,這意味着父親們是必然要因自己這不孝子而受牽連,不得不退出軍界,抛家舍業,交贖罰金,以減輕罪責。那盼盼呢?孩子呢?
丁一翼每次面對來探監的盼盼,都努力調整心情,盡量保持情緒的穩定,他不想道德綁架方盼盼,在這種他一無所有、聲名狼藉的時刻,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何況大難臨頭,為了孩子添寶以後的成長,盼盼也應該帶着孩子離開,回到他的總統之家,那才是正确的選擇。
但盼盼拒絕了。
丁一翼不知道他自從裝了一隻義眼後,流下的淚不再是通過淚腺的透明的淚珠,而是眼部血管裡的血液。
他就這樣帶着抹了滿臉的“血痕”,潇灑地走進探監室裡坐好,微笑着跟盼盼問好。
盼盼不忍心。
當年丁一翼攜雙親到他家中提親,就因為等待時急得“汗如雨下”,而讓盼盼心軟答應了,如今丁一翼跌進谷裡,明明知道自己是他最在意的人,他又怎麼忍心棄他而去。
“翅膀,我不會跟你離婚的,積極應訴,無論你被判多久,我都跟孩子一起,等你出來。”
這話仿佛解開了丁一翼頭上的緊箍咒,很快他就耳聰目明了,仿佛又活了過來。
應訴的過程,是異常煎熬和熬人心血的過程,父親丁一劭在這個過程中幾次因為兒子的冤屈而氣得腦中風,李茉莉不得不帶他離開,遠離這場讓全家人陷入苦難的官司裡,而能夠掌控大局的,是從厄斯回來的大哥李若希。
“大哥,我對不起你……你幾次提醒我别亂搞,還念過那行動綱領給我聽,是我沒認真聽……”丁一翼在面對李若希時,忍不住哭了。
他的脆弱在妻子面前還能勉力支撐,但面對從天水戰場上撿回自己性命的大哥,他不需要掩飾,因為他生來就是他的弟弟。
“别哭了!最壞也不過就是坐牢,誰又沒坐過牢,咱們司令不也蹲了十年嗎?總好過當時在手術室裡搶救,那時你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兩說,”李若希安慰道,“翅膀,别悲觀,你畢竟是有功之臣。現在坦白交代,或許可以最大程度給你減刑,隻要刑期在十年之下,你出來時還沒老,那咱們就不算失敗!”
在哥哥的鼓勵、家人的支持,以及盼盼的不離不棄下,丁一翼把發生在厄斯所有的事,全盤托出,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他與王宇行的“勾結”始末,以及與葉桑兒子昆廷之間的“合作”。
昆廷被他利用完了以後就殺了,而王宇行提出的“劃江而治”,一人占西菻,一人占寬迎,丁一翼沒采納。
那時他兵強馬壯,又有王宇行這軍火外援,可以說是無往不利,所向披靡,他占領西菻後發現那裡的核武器根本不是他能操控得了的,在孔鐘建議讓王宇行來解題時,他也無所謂地讓王宇行來了,因為他信任索菲娅,盡管自己跟王宇行沒有什麼私人交情,但索菲娅當年以命掩護過王宇行逃竄到巴爾幹,這倆人的情誼他是信的,所以西菻一扔,他就奔赴天水,跟封騰沖打了那畢生最慘烈的一戰,丢了一隻眼睛不說,還差點兒送了命。
而王宇行這“劃江而治”的地圖,可以說是徹底救了他。
後來父親丁一劭分析,如果當日丁一翼采納王宇行提議,死守寬迎不放,而王宇行奪得西菻指揮權,那麼厄斯形勢逆轉,于皓南不得不正面去跟封騰沖的四十五萬大軍硬剛,回首還要被王宇行的核武炮擊,最後的赢家極有可能是他們星洲島三兄弟,王宇行丁一翼索菲娅,但丁一翼考慮再三,是對盼盼的承諾,讓他甯要戰功不要武功,最後武功全廢,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兒子,你傻啊!”
丁一劭不禁扼腕歎息,人生的重大轉彎,往往就那麼一個,一步踏錯,終身錯。當日于皓南已經對外宣布丁一翼不屬于A軍一份子了,何必再為了所謂戰功,去打那注定“不死也剝層皮”的天水之戰?
自古商人圖利輕離别,而丁一翼這有着超強經商頭腦的商人,卻害怕離别。
最後的結果,是家中财産以及他那一重要選擇,為他扳回一局,隻判了七年。
七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幾乎蓋過了孩子成長最關鍵的那幾年。
丁一翼呆呆地坐在床邊,常常想盼盼,也想孩子。
他初時看到盼盼抱着尚是嬰孩的添寶的照片,就日看、夜看,已經喜歡的不得了,等到回到水星,添寶已經是個6歲小孩了,能說會道,能跑能跳,一看到丁一翼從車裡下來,便掙脫了盼盼的手,急速向他沖了過去。
“你是我爸爸嗎?!”他激動地大喊。
丁一翼雙手将他抱起,像撇鉛球一樣抛上了天,又在盼盼和家人們的驚叫中,大笑着将孩子穩穩接住。
已經100斤的添寶這樣飛了一個來回,落到了他的手臂之中,當即驚呆了:“看來你真的是我爸爸……你是力王!”
“哈哈哈哈哈!”
“添寶,快給你爸展示展示你的拿手本事!”丁一劭拍手喊道。
大人們圍成一團,想的是添寶要背古詩詞了。
他生來食量驚人,力大無窮,還是三歲小孩時就能用腦門抵着總統的大理石桌子往前走,總統拉都拉不住;五歲時便能舉起家門口的石獅子,最愛擺弄爺爺的啞鈴,對爸爸的一應健身器材都手拿把掐,既擅長又愛好。
逢年過節,大人們讓添寶表演節目,比如胸口碎大石,連翻跟頭,打一套軍體拳等等,他銀灰色的眼珠轉了轉,卻忽然反向逗起了大人們,立正站直,搖頭晃腦,學起了盼盼,大聲背古詩,這種反差在第一次表演時,就驚呆了方于兩家人,更是逗笑了大人們。
添寶天生神力,但方盼盼總怕他變成一介武夫,從胎教時便每日念誦經典美文古詩,想要一個“文藝寶寶”。添寶雖然内心不喜歡這些文绉绉的詩詞歌賦,但他生來孝順,在盼盼面前就背詩,回頭到了爺爺那裡,又開始躺倒在地,攤開肚皮,喊着爺爺:“快過來踹我一腳,爺,快,往胸口上踹!”
于是,丁一翼回家這天,家中大擺宴席,大人們又把孩子推到中間,讓他表演節目。
大家都猜他還會玩那個反差,背幾首《長相思》《念奴嬌》《長恨歌》讓終于回家的爸爸大開眼界,可沒想到添寶想了想,卻走到丁一翼身前,忽然雙手往前一合攏,緊緊地抱住了丁一翼的雙腿,仰着小臉往上看。
丁一翼立刻心領神會,蹲到他面前:“你想背我是吧?”
“嗯!”
添寶轉過身,丁一翼趴到幼小的他的肩膀上,他使出牛勁兒,還是沒背動,表情有些小小的遺憾,雙手一攤:“你太重了。”
丁一翼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拎到了自己的後背上,雙手向後,攏着孩子的屁股,背着他開始到處走。
“現在我背你,等将來我老了,你就能背動了。”
“老了會變小嗎?”
“會。”
“可爺爺還很重。”
“你過兩年再看。”
丁一劭氣得笑罵兒子不孝,衆人也都跟着起哄,丁一翼高高興興地背着兒子,走出了人群喧鬧的大廳,走出了很遠、很遠。
添寶趴在他寬闊的後背上,盯着他沒有溫度的左邊義眼,小手指輕輕地往他左眼皮上想觸碰,卻最終沒敢,看了很久,小聲問道:“疼嗎?”
丁一翼搖了搖頭:“早不疼了。”
沒過多久,他感到一滴小小的熱淚,灼燙在了他的頸間。
“爸爸對不起你。”
這變成了他無數次在心裡對添寶說的話。
想到這些年的分别,以及即将到來的更長時間的分别,還有他不能像自己的父親那樣為添寶提供無憂無慮、榮華富貴的生活,他就因為無能,而感到痛苦。
服刑半年多,也是他最意志消沉的時間,他依舊不會疊被子,内務做得很差,而且常常目無法紀,完不成勞改犯們必須完成的日工作量,無論是插秧種地、打螺絲還是踩縫紉機釘娃娃扣子打毛衣,他都做得稀碎。而曾經風光無兩的丁總,進到牢裡蹲大獄,很快變成了紅磡監獄的新鮮事,他也因為自己碩大的塊頭,變成了衆矢之的。
幾個不開眼的獄霸牢頭,在丁一翼進去一個月左右,合夥在田間地頭準備整他,2米多高的苞米杆子圍成陷阱,地下是不遠處勞務時挖出的捕獸夾子,這種簡易機關對遠赴厄斯行軍8年的丁一翼來說,就跟小玩具似的,他一腳踩進苞米杆子掉進坑裡,雙腳咔哒一聲,都被捕獸夾子給夾中了。
正當外面圍了一圈兒的牢頭們,人手一個鐵鍁,笑着鏟土往他頭上、身上揚沙子時,丁一翼沉默地抖了抖他銀灰色的頭發,緩緩擡眼,看向衆人。
那種寒風凜冽的眼刀讓衆人心中一寒,當即有人壯起膽子來,大聲喊道:“大家别怕!他瞎了一隻眼,那是假眼!”
“他已經不是什麼丁總丁大少了,Air也解散了!”
“大夥兒上啊!一會兒監察隊的人就來了,咱們快埋!”
接着無數沙土石塊都往他臉上頭上揚去,更有人拿起水桶往他身上潑水。
丁一翼雙腳被捕獸鐵夾控制住了,血從單薄的布鞋裡往外滲出,可他隻“铮铮”兩聲,用力拽動,便忽然掙脫掉了那鐵夾的束縛,大步往坑上爬去。
衆人大驚失色,感覺這下等他爬上來可能要糟糕,其中不乏Air的老仇家這時心往下一橫,幹脆喊道:“咱們把他拍死!反正咱們爛命一條,換他一個金尊玉貴的大少爺,咱們這輩子也不虧了!”
“就是,你不是很牛嗎?你不是總統的兒婿嗎?!”
“司令的兒子都當過你老婆,你怎麼現在這個鬼樣啊?你不是連長公主都草過……”
丁一翼三步并做兩步爬了上去,一把奪過對方手裡的武器,一鐵鍁将對方直接拍進了深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