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舜香心思一動,聽他果然忍不住說了。
“剛剛看你臉色都吓人,方盼盼給丁一翼生了兒子,你就這麼不滿?”
“為什麼,就逃不掉。”于皓南坐進沙發裡,深深地陷入其中,眉心緊蹙着,似乎仍舊沒從那個事實裡緩過來。
“什麼?”孫舜香問道,“逃掉?”
“他不喜歡丁一翼那種人,”于皓南閉上了眼睛,英俊剛毅的面容上,是無法形容的莫大哀傷,“你為什麼逃不掉。”
“那是他的丈夫,他為什麼要逃,”孫舜香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咚咚作響,他放低聲音,像是不想驚醒一個機敏過人的巨獸,“他愛他,為他生孩子,不是很正常嗎?”
“他不愛他,”于皓南一口否決,“那是犧牲。他應該是自由的,快樂的。”
他可以喜歡詩人,作家,舞蹈家,記者,或者即使是軍人,也是跟他志趣相投的文藝兵。
而不是丁一翼,丁一翼是什麼狗東西?
“那……你呢?”孫舜香聲音發顫,“他可以愛你嗎?”
“當然也不愛我,”于皓南嗤了一聲,“我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那你呢,”孫舜香的手緊緊攥着椅子扶手一角,攥得指節骨發白,“你愛他嗎?”
于皓南緩緩睜開了眼睛:“你說的是什麼屁話?”
“于皓南,你騙不過我,”孫舜香直視着他,“就像我無法隐瞞我愛你一樣,你也無法隐瞞你愛他。”
于皓南沉默了幾秒,又閉上了眼睛。
“我從小就聽說,盼盼是領養的孩子,初時隻看你,還不覺得如此,家中孩子多的,有像生父,有像爸爸,可方缇長大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盼盼和方缇都沒有像的地方,可方缇,我爸說,那是活脫脫的小方傾……”
“别胡說八道了!”于皓南道,“滾出去,越來越放肆。”
“我隻是想解開心中的疑窦而已,在你心裡,好像盼盼比李若希還要重要,我搞不懂,難道你愛的竟是盼盼,親生的,你哥?!”
“……是,我是喜歡我親哥,我就是變态。”
于皓南本着趕人的心思,連連點頭:“你滿意了吧?趕緊給我滾……”
話音未落,隻聽門外啪的一聲推門響,像是一掌拍在了門上一樣。
李若希站在了門口,怔怔地望着他們二人。
于皓南孫舜香一同轉頭望去。
“你說什麼?”他的嘴唇哆嗦着,眸光不斷閃爍,“你喜歡誰?盼盼?!”
于皓南歎了口氣,冷着臉斜了孫舜香一眼,站了起來。
“這什麼毛病?還學會聽牆角了!”
“是啊,是我新學的毛病,不是,是本事,”李若希緩緩走了進來,“是别人告訴我,很多事不要聽你騙,而要背後聽你說。”
告訴他這話的人,是杜茜茜。
男人全都會撒謊。她說,不能去信,要會偷聽。
“你們倆剛剛說的話,再重複一遍,”李若希指着他們,“你說,盼盼比我重要,對吧?”
他又指向于皓南:“你說是,你就喜歡你哥,對吧?!”
于皓南走過去抓李若希的手臂,李若希使勁兒推開他,就在這個檔口,孫舜香連忙矮下身子從李若希身旁跑了出去,順道關上了門。
“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李若希大吼道,“我是呆傻,蠢,笨!但我不聾也不瞎,聽得懂你們的對話,說得是水星話也不是厄斯語,也看得見你剛剛的那個表情……”
“我什麼表情?”
“那張照片,盼盼,還有孩子,”李若希直直地望着他,“你看到以後心痛不行了,那種表情我從來沒見過!”
“你是不是喝酒喝多了?我哥自己生孩子帶孩子我不能心疼了?!”
“你别再給我打馬虎眼了于皓南,你已經露餡了,别說你的副将看出你不對,就我弟,他都問我,你為什麼那麼想他死,”李若希的淚珠一連串地滾落下來,但這不影響他口齒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我說我也不懂,但我感覺得到,你不心疼我,所以也不在乎他死不死。現在,我覺得不對了啊,于皓南,這事另有蹊跷,你是嫉妒他要他死還是怎麼的?!”
“……你再胡說我他媽抽你了!”于皓南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喝道,“聽我說!”
“你現在就說!你是變态嗎?你是畜生嗎?!你對盼盼……”
于皓南捂住了他的嘴,寬大的手掌扼住了他的下巴,往下锉了锉。
隻要他一撇手,李若希的下颌骨就要脫臼,那就再說不出話來了。
“盼盼,是領養的。”
于皓南被逼沒辦法了,隻得先吐出這一句,先解脫變态的嫌隙。
李若希安靜了下來。
“他親生父母跟你們家素有淵源,就是紅霜鎮老城主,蜥蜴叛将盧俊逸和江烨。”
李若希恍惚記得,紅霜鎮的曆史圖志,有那樣一對夫妻,在近代史上也已投誠自首,留下了姓名。
“于總的語文老師就是江老師,當日紅霜鎮戰役,盧城主用自己頭顱當軍功送給我爸,江老師瘋癫已久,很快随之而去,”于皓南歎道,“雖然他們一家是為賽威所害,但我父母累得盼盼變成孤兒也是事實,在紅霜鎮時盼盼還是一個多月大的嬰兒,總統親力親為學習侍弄小兒,跟盼盼有了感情,後來将他轉到醫院兒童收容所,我父親和我爸總想到他,幹脆就給收養了,寄到名下,成為了所謂的‘長公主’,方盼盼。”
李若希的眼睫快速地眨着,緊張地聽着,看着他。
“……我跟盼盼從小一塊兒長大,”于皓南看到他這樣急迫的眼神,感到有點兒可憐,也生出了不忍欺瞞之意,隻好坦白,“小時候我就發現他不是我親哥了,父母待他太好,像是補償似的,特别溺愛,對我倒是很嚴格,後來又聽我爺爺說,領養一個能生兩個這樣的話,我才知道,他真不是親哥。但我們總在一起,在瀛洲,被追殺,連夜轉換地點,逃難,槍林彈雨,他比我大兩歲,但膽子比我小,即便如此,看到槍口,他也把我往他身後按,我們……是那樣銘心刻骨的關系。”
李若希沉默地坐着,眼淚撲朔而下。
于皓南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哭,能每隻眼睛流三行淚下來,直接就滿臉全是淚珠。
“……這到底有什麼可哭的。”他皺了眉,伸手去觸碰,李若希飛快挪開了臉,用手臂一把抹幹了淚。
“你繼續說。”
“後面就沒什麼了啊,不過是我青春期,有點兒分不清,什麼是親情愛情,主要也是我知道他不是我親哥太久,我們又互相關心,所以在分界線上,我有一陣很迷茫……”
“迷茫到什麼時候?”
李若希這時候非常聰明,他最在意的關鍵的信息,能讓他瞬間智商爆表。
“到什麼時候,”于皓南坐在他身邊,掏出了一根煙,叼在了嘴裡,“十七八歲?”
他又從兜裡掏了半天,掏出打火機,點着了火。
“你來駐地認識我的時候,你十六歲。”李若希看着他。
“差不多吧,”于皓南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個煙圈兒來,在迷霧中,用大拇指背按了按鼻梁一邊,連續的熬夜讓他很疲累,“反正你弟來了,像強盜一樣把盼盼搶走了,你也來了,像強盜一樣來到我的生活中,爬門趴窗,東張西望……”
他玩味地笑了笑:“你其實跟你弟有很多像的地方。”
“那你在新兵營的時候,為什麼向我表白。”
李若希聲音打顫,偏過頭,夜幕下窗外灑進來的藍色光,照在于皓南的身上。他看到于皓南剪着寸頭、形狀方正,非常爺們的頭型、側臉,還是那麼帥,一如當初讓他心悸的模樣。
“那時候剛好趕上我在肅清厄斯人,需要一個煙/霧/彈,”于皓南笑了笑,伸手彈了下他的鼻梁,“然後你就湊過來了。”
啪嚓一聲,李若希聽到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
“煙/霧/彈?”
“是,厄斯人能混進咱們新兵營的,都是孟令華那種角色,我每天為了找出誰是外星人都快焦慮了,剛好是誰來着,天天問我愛不愛你,我就順水推舟說愛你,跟你談戀愛,不過這招真有效,大家都把我當什麼來着,愛情瘋子,”于皓南笑道,“這都誰起的外号。”
李若希跟着點了點頭:“是啊,這世上誰為愛情瘋了,都不會是你。”
于皓南将煙蒂掐了,反手過來,彈了彈李若希軟嫩的下巴。
“我不後悔,跟你表白,結婚,走到現在,我覺得我就應該是愛你的,說實話,”于皓南伸手過去,到沙發邊上,一下下撫摸着李若希柔軟油潤的長卷發,“我不是會跟人推心置腹的人,我也沒有交心的朋友,因為我從不交心。”
刀尖向外,剖析别人,他很可以,但玩刀這麼多年,刀尖從不向内,于皓南不剖析自己。
李若希就着夜色,伸手不經意地拂去止不住的眼淚,強裝鎮定道:“如果盼盼沒有被領養就好了,那你可以追他,他或許能跟你在一起。”
“這種假設不成立,”于皓南道,“沒被領養我哪會認識他。”
“那假設他是我們新兵營同窗……”
“沒意義,”于皓南打斷道,“我不是耽于情愛的人,根本不會主動追人,而且就算他追來了,不還是會被你打倒嗎?”
他說這話時甚至還帶着笑意。
“不會的,我沒有那麼不要臉,如果你告訴我,你愛的是别人,我跑得比誰都快。”
于皓南想了想,還真沒見過李若希吃醋過,他常常跟孫舜香聊工作,或是跟彭羽瓊破解密碼,一忙起來十天半個月甚至幾個月不見,李若希從不過問一句。
是大漂亮的底氣,從不屑于同性競争。
于皓南摟着他的肩膀,薅住他的頭發,讓他仰着臉轉過來:“可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你。”
他的目光是侵略而帶有攻占意味的,在李若希明豔張揚的臉上逡巡,這樣漂亮的一張臉,真是聞所未聞,見多少面都感到驚豔。
“你真的很難讓人拒絕。”
于皓南低頭要吻他,他嫌惡地撇開了臉。
這不加掩飾的厭棄和憎恨,讓于皓南松開了手。
信息量太大了,小人妖要緩一緩。
“這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沒必要往心裡去,要不是你聽到了,我一輩子都懶得說,”于皓南道,“不管怎樣,現在我是愛你的,你最終勝利了,做了我老婆。”
“我好棒!”李若希給自己鼓了鼓掌。
于皓南推了一下他的頭,從他身邊經過。
“明天你跟我回軍營。”
他拿起桌上的東西往外走,李若希仍舊坐在沙發裡,黑暗的身影,一動不動。
“對了,你過來是要找我嗎?”
“翅膀要坐水星鸢回去。”
“可以。”
“我也一同回去。”
“不可以。”
于皓南找了個空房間,繼續挑燈夜戰,翻看他的星雲圖,或者說是“錯題本”,他不會讓王宇行陰謀得逞,在暗中竊笑,他不會讓任何人赢過他。
而李若希在那坦白局的房間裡,坐了一整夜。他看到聽到他的愛情,以迅速腐朽的形式在他面前崩塌碎裂,即使他舉起雙手去接、去維護,最終,都落得分崩離析的結果,他一塊兒都接不住。
就算現在的我們面目全非,最起碼曾經的美好,新兵營的時光,也是他内心最值得珍藏的青春記憶。
可現在徹底明白了真相,就連那一點最初的美好,竟都是假的。
他坐了一整夜,涕泗橫流,為這個男人流幹了這一輩子,最後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