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滄瀾江奔騰怒号,烏雲遮月,深冬陰冷,寒風刺骨。
危急之中,面對前方避無可避的槍口,袁艾青以最後的力量狠踩油門,連帶着車一起,撞破欄杆,飛到橋下,破窗而出,随波逐流。
耳旁是巨浪在翻滾,天際之間,唯有槍聲不斷從橋上向下射擊不停。那人還是不甘心,在上面呼喝出聲,接連派人到江中堵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袁艾青的額頭在撞擊之下,頭破血流,血水混着江水急流而下,他撲騰了幾下本以為憑借自己高超的遊泳技術,能夠找尋靠岸的方向,獲得一線生機,隻是,他誤判了滄瀾江的奔湧巨浪,根本由不得他,幾下就将他拍打得渾身無力,帶着他迅速往下遊去。
在徹底脫力、臨閉上眼睛時,他望着江上明月,閃爍着幽冷而神秘的光芒,回想的都是索菲娅各個年齡段的臉龐。想着自己來到厄斯徒勞無功,還未施展抱負,就白白送了性命,又想不明白王宇行為什麼一見他,就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上一回他們見面還是很多年以前,外星人入侵水星剛剛被發現,在丁一翼的飯局上看到了王宇行,大家都還保持着大人模樣說了一會兒話,但不一會兒,丁一翼就裝不下去了,揮拳要揍他,還是王宇行來解了圍,如今厄斯見面,雖然王宇行目前身份為通緝犯在逃,但也不至于上來開槍就打……
算了,時間不多,與其留給王宇行,不如留給最想念的人。
袁艾青順着江水往下飄,琢磨的是索菲娅的案子最後不知道會怎麼判,判多少年,是屬于丁一翼案件的從犯還是協犯,據他手裡目前的證據,索菲娅跟王宇行沆瀣一氣……當然,也不是頭回堂姐弟沆瀣一氣了,隻是丁一翼的經濟案件她肯定沒參與多少,Also大部隊在西菻卻把她派在首都,說明還是把她邊緣化了,也許涉案沒有多少……
江水逐漸上溢,浸透了他的頭,他的整個軀幹。
即使不甘不願就這麼死去,可也無力再跟江水抗衡,想到自己死在異國他鄉、厄斯星球的一條江裡,回顧這短暫的一生,也實在是很抽象。
就在這江岸下遊,灘塗地裡,月光與星光交彙的夜色下,一位纖長曼妙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江岸一邊,她的黑色衣袂長及腳踝,長發随意挽在一邊,随着冬風飄揚。
她低着頭,認真看向腳底泥沙,偶爾像撚螞蟻一樣狠勁往地底下碾上一腳。
“老大,這江裡能撈的魚咱們從入冬時就撈了個七七八八了,還能有貨嗎?!”
“有,”索菲娅凝視着腳底肥沃的泥沙,非常肯定道,“這泥鳅都愛污泥,越是江邊灘塗,越是鑽在地下不出來。”
“老大!上貨了上貨了!”
“我看看!”索菲娅連忙跑過去,扒拉手下起的地籠。
“都是海螺!”
“什麼海螺,這是江邊!”索菲娅兜頭給了他一下,“都他媽是牛蛋!趕緊給我扔了!”
“牛蛋是什麼啊?”
“咬人的螞蟥!”
“啊啊啊啊!”對方吓得扔了滿地都是,索菲娅啧啧罵道:“一點兒生活常識都沒有,你們這些雇傭兵,怪不得在這厄斯人人喊打!”
說着一下下把地上的牛蛋都踩碎了,防止它們繁殖。
“老大,我們隻是沒文化!”
“沒文化就夠煩的了,在哪兒都遭歧視!”
“可我們很久都沒吃人了老大!”
“下回甯吃牛蛋都不能吃人,知道嗎?!”
“是!”
“老大,這真的有泥鳅嗎?撈一晚上了。”
“剛下過雨,肯定很肥,”索菲娅揮手道,“繼續下網撈,民謠裡都說了,冬風起,泥鳅肥,雨後泥鳅賽人參……”
“老大!上貨了!上貨了!”
這回地籠咔啦咔啦響,别說屬下提醒了,就是索菲娅遠遠看去,那地網不斷抖動,動靜都不小。
“等會兒!是條大的,我來!”索菲娅撸起袖子跑過去,一邊拽着地籠繩索,一邊大喊道,“一,二,三,起!”
四腳一往上擡,“那條大的”四腳八叉,躺在正中間。
“卧槽,是個男人!”
索菲娅當即松開了手,深感晦氣。
“撈出來火化了,别污染了江水池塘。”
“是!”
手下收網,将男人拽到岸上。
“是個細皮嫩肉的男人,長得還挺俊。”
“好像剛死,身上還沒硬。”
背過身走了幾步的索菲娅一聽,連忙轉過來。
“我看你們是不是又要吃上一口……”
結果定睛一看,瞬間僵住了,感覺自己花了眼。
躺在月光灘塗地上那男人,白襯衫,黑西褲,束腰皮帶系得整整齊齊,頭發蓬亂,蓋着眼睛,臉頰發白,薄唇凍得發青。而那前胸襯衫兜裡,夾着一支灰棕色的鋼筆,筆帽上面金屬裝飾,在月光下散發着純金的亮光。
999純金,是她專門從父親那裡找來,送給小古闆兒的升職禮物。
“等會兒!”她聲音顫抖,連忙沖到他的跟前,這一看清楚是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青!你怎麼在這兒?!”
她的心急速往下墜,像是要墜出身體裡面,掉到地上。
“袁艾青!袁艾青!”她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拎了起來,左右開弓,狠狠地給了他兩巴掌。
“你怎麼死這裡來了?!”
“誰讓你來的?!”
“給我說話!”
又是疾風驟雨的幾巴掌,袁艾青胃裡翻江倒海一般,嘴巴動了動。
“老大,扇巴掌不對啊,你得胸部按壓,人工呼吸!”
索菲娅才如夢方醒,連忙将他放下鋪平,将他的腹部置于屈膝的大腿上,使勁按壓他的背部,上下瘋狂抖動後,袁艾青哇的一聲,往下吐了好多水,索菲娅又用力勒住了他的腰,将他倒扣方式抱起來,狠狠地用手肘拍打他的背部。
這下吐得更是徹徹底底,絲毫不剩,袁艾青緩緩睜開眼睛,還沒看清楚來人,整個人就跟一條魚似的又被翻了個面,這回是口對口吹氣,金銀花的植物香氣剛剛踱進口唇胃裡,袁艾青神識瞬間一片清明。
是她。
那熟悉的萦繞了他整個青春期、少年時期到現在,令他酸楚與甜蜜交織的氣息,瞬間在他腦中轟隆一片巨響,炸開了一片金銀斑斓的煙花。
爸爸,我到了天堂。
再醒來時,周圍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四處白茫茫一片。
袁艾青身上幹爽溫暖,躺在被子裡,右手手背上打着吊針。
他擡起左手,摸了摸下巴和臉,又緩緩往上擡手,摸了摸頭頂,整顆頭纏的是厚厚的白繃帶,而目光向右側方,映入眼簾的,卻是索菲娅。
她斜倚在對面的單人家屬看護床上,臉朝着他的方向,頭向後靠着牆,眉頭微微蹙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穩。
袁艾青望着她的目光凝住了,像是被水霧蒙上了一層,他不知今生還有這樣的造化,能夠再跟她見上一面。
“老大!”
門外有人輕輕敲門,推開半扇,往裡望去。
索菲娅一個挺身從床上蹦了下來,先看袁艾青,過來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把他蓋好,又看了看打了一大半的點滴,走出門去。
“龍總在搜江,說他掉了個東西,讓咱們留意一下。”
“搜哪兒?江?”
“滄瀾江,好像是什麼重要東西掉裡面去了,現在派了好幾百号人在那到處找,是不是咱們撿到的這個……”
“不是,”索菲娅果斷地回絕了,“告訴弟兄們,通通保密,誰敢亂說一句,就把誰舌頭割了做毛血旺。”
“您不是說,不能吃人……”
“就從吃你開始。”
屬下将舌頭咬住了離開,接下來不斷有電話或是人來找,說殿下要找一個東西,甚至後面直接說,是掉進江裡的一個男人。
索菲娅連說沒看到,讓他們滾一邊兒去,又打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袁艾青從善如流地閉上了眼睛,繼續假裝昏迷。
好不容易上天垂憐讓他活過來,還栽到她的手裡,就絕不能再死了。
兩天過去,袁艾青已經看出這是一家醫院了,規模看來不大,整間病房雖然就他自己和看護病患的家屬索菲娅,但橫豎就兩張床。醫生給袁艾青頭部的傷打了破傷風和消炎針,見他總是昏睡不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索菲娅在邊上一直焦急地用厄斯話詢問病情。
“醫生,這可是我們家的狀元郎,高考第一名的那種,特别厲害的大法官,你可一定要把他救活啊!”
“目前看身體狀态,是活着的,但總是不睜眼……”醫生伸手去扒拉袁艾青的眼皮,力道不小,袁艾青受不住,就不得不睜開了。
“啊!睜開了!”索菲娅欣喜地朝他豎起大拇指,“神醫,您真是神醫!”
“可能頭撞破了流血過多,現在有些傻,”醫生道,“再休養兩天就能好了。”
索菲娅聽了卻變了臉色:“傻?!那可不行啊!醫生,這男的可是我們家的狀元郎,高考第一名的那種,名牌大學,法考第一,首都大法官……”
她念出一堆頭銜來,醫生也不得不緊張起來,他也沒弄明白是水星首都法官還是厄斯首都法官,先安排了所有檢查,再來一遍。
袁艾青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知道眼下她很着急,但是,他作為判案人千裡迢迢遠赴厄斯,參與這起“叛國案”,就是想要最終坐上法院審判席,公開審理她的案子。
為此,他就不能成為涉案人。
等化驗結果的時候,索菲娅握着他的手:“艾青,你認識我是誰嗎?”
袁艾青深沉地望着她的臉,想來厄斯水土不大好,沒讓她過得比在水星滋潤。她瘦了,唇角下邊小小的梨渦加深了,人卻沒有變黑,還跟白米粒似的白得發光,臉蛋小小的一張,額頭光潔發亮,長長的頭發在耳側一邊,紮着一條毛茸茸的粗辮子,墜在胸口下面。
袁艾青在她手裡被反複毆打吐水時,他朦朦胧胧聽到索菲娅的屬下在那說,沒抓到泥鳅,抓到了他,看來海盜大王在厄斯經濟受到重挫,不斷萎/靡下,也不得不重操舊業,幹起了捕撈。
“看來真是撞破了頭,人都呆傻了,話都不會說。”索菲娅起身摟着他,将他的頭叩在小腹上,瞬間馨香滿懷。辮子尾巴毛茸的一角,在他的頭上掃來掃去。
“别怕,姐姐肯定給你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