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葳蕤緩緩踏出大殿之内,腳步卻在瞬間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偌大的宮殿内,人影攢動,今日是皇上親自設宴,幾乎京城的皇親國戚和朝堂重臣悉數在座,他們的目光如針芒般投向自己,讓她一瞬間恍若被放置在炙熱的火堆之上,似乎每一寸皮膚都被灼燒着,難以躲避。
方葳蕤在過去的數十年裡,不過是浔陽一介普通女子,過着尋常百姓的日子。打理庭院,照料家中雜事,日子平靜得如流水般緩緩流過。
即使後來因緣際會入宮,偶爾有幸見到皇上一面,也隻是在沉光院的宮牆之後,隔着煙火浮影,遠遠望見那尊貴的身影,雖威嚴不可侵犯,卻并非今日高居于九重之上、俯瞰群臣的九五之尊。他在庭院的燈火中,神色溫和,似乎并非傳聞中的冷峻無情,更像是尋常人家的青年丈夫,對着虞韶流露出柔情。
來自上首的目光溫淡,但其中蘊藏的壓力卻沉甸甸地壓在方葳蕤心頭,令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方葳蕤不由得将指尖微微收緊,掌心滲出一層細細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氣,默默将胸中的緊張壓下。她努力地深呼吸了幾次,那因為恐懼與緊張而有些發軟的雙腿,才重新找回了應有的力量。
她很清楚,此刻任何一絲的遲疑或退縮都會被在座的每一個人看在眼裡。這次重提浔陽舊案,原本就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如同走在懸崖邊緣的險棋。一旦有絲毫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甚至牽連無辜,将虞韶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方葳蕤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過往的畫面,像走馬燈般快速閃現。虞韶那雙充滿信任的眼睛,似乎帶着無言的鼓勵和期許;年邁的知府抱着鄰家孩童,臉上浮現出慈祥而溫暖的笑容;那年冬日漫天飛雪,青布馬車在她身旁停下,小姐隔着厚厚的棉袍伸出溫暖的手,溫柔而堅定地拉住了她凍僵的指尖……
她不能退縮,也不能在此刻顯露任何軟弱,這是所有人、更是她自己等待了十年的真相。
方葳蕤深吸一口氣,内心翻湧的情緒被她按捺下來,目光變得堅定。她緩緩擡起頭,眼神掃過大殿内數百雙注視着她的眼睛,毫不避讓。她一步步向前,将内心的畏懼和不安踩在腳下,步履沉穩而堅定。終于,她在大殿中央停下,緩緩跪地,姿态謙卑卻不卑微,脊背挺得筆直。
她雙手交疊,拱手俯首,行了一個标準的宮廷大禮,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回響在大殿之中:“微臣方葳蕤,參見皇上。”
趙煜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審視着眼前這個平凡卻熟悉的臉龐,心中也有些訝異。方葳蕤是從民間選來宮中伺候虞韶的醫女,他自然是認識的。隻是趙煜對她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默默無聞、盡心盡力的女官身上,平素裡隻知道她細心溫柔,每次有她相勸,虞韶即使是在鬧别扭,也能多吃點兒餐食——
趙煜他微微轉動了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細膩溫潤的觸感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然而,想到虞韶,他的語氣還是不由自主地多了一絲溫和。畢竟,方葳蕤是虞韶看重的女官——
隻是,他不知道,這個平日裡默默無聞的女子,究竟懷揣着怎樣的冤屈才在中秋之夜,阖家團圓之時,孤注一擲地敲響了登聞鼓。
“平身。你敲響登聞鼓,是有何冤屈要上訴于朕?”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更加熾烈地聚焦在方葳蕤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似的。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微微用力,緩緩地攥緊了拳頭,心中激蕩的情緒卻逐漸平靜下來。
她挺直脊背,清澈而堅定的目光直視前方,用盡全身的力氣朗聲道:
“微臣方葳蕤,狀告承恩公吳登——此人于浔陽水患一案中,渎職貪腐,縱容徇私,導緻浔陽江口潰堤,緻使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數萬家庭家園盡毀,妻離子散,哀鴻遍野!”
她的聲音如同清鐘擊石般,在大殿中激起回響。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撞擊着在場衆人心頭,仿佛帶着憤怒和控訴,将壓抑已久的真相撕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