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在潮州的第一匹坐騎沒有名字,是個姑娘。
她生得高大漂亮,睫毛如同刷子,根根分明鬈翹。皮毛如同綢緞,遍體潔白柔亮。從這裡判斷,她不僅是戰場上的巾帼,更是駿馬裡的佳人。但在這些頭銜之前,這位白馬阿姨首先是我父親出生入死的夥伴。
我父親偶爾會想起弑殺肅帝的驚天一案,他命運的分水嶺和愛情的轉折點。指揮戰鬥的禁衛軍官經驗豐富,他們把我父親阿耶圍困在狹窄的永巷宮牆間,像在甕缸裡捉拿兩隻戒備的刺猬。我父親強弩之末,瀕臨力竭,卻依舊維持理智和判斷。在把包圍圈撕開口子的一瞬,他選定了能接住他性命的關鍵對象并立刻付出行動——他斬落騎兵,将這匹白馬納入自己麾下。神奇的是,我這位阿姨沒有任何反抗,她當即反水投敵,自然而然地像一個潛伏多年的内應。
這一夜,殺氣如雲,隕星如雨,長安城西部的金光門被烈火燒開時,這匹白馬從槍林箭雨中馱出我父親一條殘命,在我父親引開追兵後,又毅然決然和他一同躍下白龍山的峰崖。
父親躺在懸崖底,在流幹鮮血和凍僵肢體之前,恢複了部分知覺。他先感覺到的不是疼痛,而是雪花墜落在臉上,融融化開的濕漉之感。父親竭盡全力睜開眼睛,在看到漫天飛雪前,先看到白馬不斷舔舐他面頰的臉。
她伏跪在側,傷痕累累的身軀宛如屏罩,為我父親遮蔽大半風雪。在我父親的統治地位确立之後,這樁人馬俱存的奇迹,變成了曆史的僥幸。隻有我父親知道,是她一團火的精魂在求天告地無能為力的山嶺罅隙裡重燃了他生命的燈芯,把他從嚴酷的雪夜搶救回人間。
我父親說這匹白馬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久後,潮州營會發現我父親的一個怪癖,愛同牲畜對話。不是自言自語,而是有來有往但單方面的應答。下地時他會和牛聊天,這時候就是和馬。折沖府都尉唐東遊有次碰見我父親坐在廄邊,用稻草和紫色白色的野菊花編花環,心中驚吓,一是怕我父親戀上哪家姑娘,更是怕我父親戀上的不是姑娘。他看我父親拿鋤提刀都是好手的五根指頭靈活翻轉,飛速編就一隻小巧花冠。父親嘴中咕哝句什麼,本埋頭吃料的白馬擡頭看他,乖順地向他垂下臉頰,由父親将花環給她戴在頭上。父親撫摸她鬃毛,像撫摸女孩子鬓發,白馬輕輕鳴叫,抵在他臉旁挨蹭,像個讨寵的妹妹,也像個撒嬌的女兒。
哪怕那場浩劫到來前,潮州的糧食也不寬裕,馬料多是糠皮麸子一類,父親便從自己的口糧裡勻出部分粟米和黑豆,拌好苜蓿喂給她吃。這放在當今也是精料,盡管如此,父親仍因沒給她提供優渥的生活而深感愧對。等到大雨又至,洪澇成災,稻谷一夕淹死,父親再勻不出多餘的糧食。他最後一次把菽麥拌進馬槽,吹動口哨,看白馬從馬廄陰影裡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父親沉默地看她吃食,自始至終沒和她講一句。臨走時白馬銜住他衣袍,口中嗚嗚,似乎勸慰。父親像多年後在一日疲敝後看到我一樣,沖她綻開一個安撫的微笑。
連月暴雨隻是預告災厄的烏鴉,再後來,西瓊鐵蹄踏向潮州城。
帶來困住我父親一生的噩夢。
饑馑和戰火同時籠罩了這座昔日的大都市。戰争從梁懷帝玉升元年農曆九月持續到次年正月,共計死亡四萬二千餘人。與直接死于戰争的人口相比,更多人死于饑餓。這一時期,做人的道德和秩序全部颠倒,良心和倫理全面崩壞。成百上千的人在早晨死去,成為活人中午的盤中之餐。後來,這些秃鹫一樣等候吃飯的活人也死了,成為“潮州保衛戰”這座曆史遺迹旁被踩成齑粉的土坷垃塊。我父親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就從這堆土塊的粉末裡暴露出來,一如他彪炳史冊的功績從無數人的屍骸裡暴露出來。
潮州被圍成鐵桶的肅殺的冬夜,我父親難以成眠,他坐在馬廄旁,替所有的戰馬釘鐵掌。我父親很會跟這些非人的夥伴打交道,但這一夜,每個人、每匹馬都躁動異常。連帶天邊殘月都心生焦躁,周身升起縷縷白煙般的怒氣。父親湊近月光,先給唐東遊的一匹紅鬃駿馬挂掌。父親從紅鬃馬的内側前方蹲下,先用鏟子替它修切腳趾,又搬起前蹄,置于馬镫,拿手鉗來取蹄中殘存的釘子。鉗口剛接觸蹄心,紅鬃馬就觸怒般高鳴一聲,擡蹄踢向我父親左肩。
這次釘掌事故,人馬雙方都負有相當的責任。以我父親的身手經驗,本當鹞子般輕盈地一躍避過,這次卻像跑走靈魂的一具空殼,被結結實實一蹄踹翻在地。這在群情躁動的戰馬棚廄裡,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紅鬃馬對連日的勞役征戰頗有怨氣,似乎認出眼前正是始作俑者,不準備把馬蹄高高擡起輕輕落下,而是揚起後蹄,以踐踏敵軍的氣勢向我父親踏來。令所有人不可思議的是,我父親一躲不躲,任其所欲。
這一蹄子如果下去,中梁以後的全部曆史都要改寫,我父親将從毀譽參半的梁昭皇帝變成潮州城破前夕,被自己戰馬踏死棚中的悲哀将領。命運的鐵蹄向我父親當頭揚起,又被不信命的力量從中道撞翻。枥槽翻折的巨大聲響裡,紅鬃馬被一道帶風快影沖翻在地,月光亮亮堂堂地豁入棚中,我父親看到白馬甩動的尾巴和眼中噴射的怒火。她警示地低鳴兩聲,後蹄刨地,擺出沖鋒之姿。我父親眼中死去的光又活了過來。
他站起身,擡手撫摸她的鬃毛,他以為還會像摩挲一匹上好的綢緞一樣,但五指像抓住一堆幹枯的雜草。我父親發現,她好容易被喂養起來的脂膘掉落幹淨,隻剩下幾乎看出骨骼走向的一層肌肉。她本該發育的乳卝房幹癟無物,腹部垂墜,包裹一團即将新生的血肉。我父親看她從一個青春健美的女孩子成為一個羸弱的母親。她成熟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我父親神情凝重,甚至可以說是痛苦。
這一晚,我父親從自己每天的一口粟米裡勻出一半拌進馬料,看她把臉埋進馬槽,吃了兩口,擡頭看他,不肯再食。我父親不催促,靜靜站在那裡和她四目相對。他看到月光之下,女孩漆黑的大眼睛裡閃爍藍色動人的淚水。一人一馬對立良久,寒風飒飒間,她終于退讓,重新埋頭進食。草料被拱動的窸窣聲和她安靜咀嚼聲裡,父親聽到一陣神奇的蠕動之聲,他不知道這聲音源于白馬的辘辘饑腸,還是她子宮發出的神聖胎動。
父親從馬廄旁半跪下,将她的腳掌放在膝上,替她卸掉四枚鐵掌。最後他用幾根茅草編織了一隻無花的草環,草莖被雨水漚得發軟,剛戴到白馬頭頂就碎成兩半。
第二天夜晚,父親聚集群衆,公布自己“建安侯”的僞造身份,并收繳全城糧食以供統籌分放。議論紛紛時,衛隊聽從父親吩咐,把他的白馬牽了上來。
火把照耀下,白馬暗淡的皮毛再度煥發光輝。父親沒有牽缰,向她打開雙手,衆人看她歡快地低鳴一聲向我父親走來。他們看他倆擁抱一處,白馬挨蹭我父親的臉,我父親挽住她脖頸撫摸鬃毛,不像人和牲畜,而像一對相交過命的老朋友。我父親感受到掌下她幹癟的肌肉,低低叫一聲,好妹妹。
父親松開她,退後一步,從腰間拔出刀。
月亮看向他,火把看向他,所有人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