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玠出生後,蕭恒秦灼約定,以後每半年各去彼此都城跑一趟,一待半年,美名其曰給兒子提供良好的家庭成長環境,實則滿足兩口子朝朝暮暮的私心。
然,私心是美好的,實踐是困難的,道路是曲折的。
南秦那邊倒不麻煩,作為大梁的諸侯國,君主的權力說是治理權不如說是管轄權。秦灼雖有要務料理,但也算不上日理萬機。可蕭恒如今登基稱帝,是實實在在統禦萬方的天子,他的問題更要棘手。
第一就是行程,後世稱之為通勤距離。這跟大梁的上朝制度關聯緊密。
大梁早年實行五日一朝制度,到靈帝時期,改作十日一朝,從此形成慣例,直到蕭恒登基之後重新恢複五日一朝制。但就算馬道已開,蕭恒從南秦趕到長安,需騎狀态全盛的千裡寶馬,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狂飙三日堪堪能到,一來一回就是六天時間。
也就是說,他下朝之後快馬加鞭,在跑去南秦、還沒望到大明山的中途,就得調轉馬頭去趕下一次朝日。
還别提一些特定的大朝會以及每月兩次的朔望朝。
這就要感謝有個三頭六臂的李渡白。渡白者,梁大相,奇人也,後世稱之為天選牛馬,當世稱之為常務副皇帝。李寒在這件事中,一如既往地發揮了他定海神針般的作用。
首先,朝會制度改回十日一朝,原因是太子年幼體弱,陛下要親自鞠養。
其次,完善大梁至南秦的“官道—驿站”系統,建立專門的奏折特派體系,确保重大要務三日之内通達蕭恒之手。另外,日常奏折由李寒代理批複(占據半數以上),等蕭恒下半年回京後集中過目。
這麼算來,蕭恒十日裡有五至六日全部用在通勤,剩下的四日裡,還要花費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過目重要奏折。除此之外,蕭恒還要順路視察地方,除考核長吏外,還要花大部分時間用在民間走訪上。一些能夠敲定的政策,基本會在此期間立旨落實,譬如樾州惠山的改山成田工程、潮州孤獨園養病坊的翻修,都是在蕭恒趕赴南秦中途開啟的。
把上述所有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年之中,蕭恒去南秦的時間說是半年,真正在那兒待住的日子不過一個月。
有些時候,兩人一個屋裡住好幾天,卻連清醒地碰個面都做不到。
奉皇二年立秋後,秦灼先攜蕭玠回溫吉王城。蕭玠乍換了環境,不太适應,秦灼便帶他在身邊睡覺。不過阿雙反而不太放心,生怕秦灼睡覺翻身把蕭玠壓着了。
秦灼說,我在長安便常摟着他睡覺。
阿雙道,那是有陛下在。不是大王你摟着殿下,是陛下摟着你們倆。
秦灼很不忿,我生的我能壓壞他嗎?你被策反了,才幾年你就被蕭重光策反了。
阿雙無奈,正要以他看顧蕭玠出的諸多亂子舉例還擊,秦灼打斷: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快去瞧瞧你阿耶阿娘。
請走這尊大神,秦灼耳根清淨,先帶蕭玠去後花園逛。秦宮花園名為瓊園,取瓊瑤美玉之意,景緻也當得起名字,濃蔭如雲,奇花異草遍布,格外雅緻清涼。園中假山不少,怕蕭玠跑跌,秦灼便一直抱他在懷裡。蕭玠小腦袋靠在他頸邊,沖他背後叫道:“飛。”
秦灼回首,見是一隻白鶴從石間掠過,停到池邊梳理毛羽。
蕭玠舞動手臂,說:“也想飛。”
想飛還不容易。秦灼兩手挾緊他腋下,抱着他在半空飛快蕩了幾圈,“飛喽!”
蕭玠咯咯笑起來,等秦灼收回手臂時靠在他懷裡。抱着這麼小小軟軟的人,秦灼有時候還會有些奇異。這竟是我的孩子嗎,我就這樣做了父母嗎,這竟是天下和我最最血肉緊密的一個人嗎?
這麼想着,蕭玠輕輕叫:“阿耶。”
秦灼心中似乎有一泓漣漪輕輕蕩開。
是了,和秦溫吉、和蕭恒都不同,這就是他骨肉中的骨肉,從他身體裡結出的兒子了。
當夜秦溫吉夫婦來光明台看望。秦溫吉是個很奇怪的性格,若不見面,她談起蕭玠其實不怎麼親熱,但一見了面,喜歡愛護也是發自内心的。當然,陳子元把這一點歸結于蕭玠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這麼一個會細聲細氣叫姑姑、誇姑姑裙子好看還會親親姑姑臉頰傷疤的糯米團子,拿下秦溫吉還是手拿把捏的。
到底今晚帶蕭玠,秦灼便沒吃酒,也沒有久留他們。勉強早睡一會,但等蕭玠睡完第一覺醒來,秦灼仍枕着手臂沒睡着。
總感覺少點什麼。
奇怪,少點什麼呢?
這麼輾轉反側,不知多久才有了困意。沒睡一會就做夢,還是個無比真實的夢,夢到大半夜蕭重光到了。
夢裡他也在睡覺,迷迷糊糊地,發現蕭重光在給自己脫外衣——自己今天好像是合衣睡的,這夢還挺真實——剛彎腰拿過寝衣,秦灼便卷着被子翻身往裡。
夢裡的蕭重光依舊是細心又操心的蕭重光,眼疾手快,把差點被壓着的兒子撈出來,又俯身貼在秦灼耳邊道,穿上衣裳,半夜着涼。
秦灼想,我的夢裡還想支使我?不管。
那邊的蕭恒窸窸窣窣忙活了些什麼,秦灼困過去也就不察覺了。
第二天清晨,秦灼習慣性去摸枕邊,空蕩蕩的。昨晚果真是個夢。
秦灼睜開眼,沒在床上看見蕭玠,吓得魂飛了一半。他猛地翻坐起來,看見床邊一張小孩睡的搖床,心裡安定一些。
蕭玠怎麼跑那兒去的?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他便瞧見身上寝衣。昨日那身紅袍子放在枕邊,疊得方方正正。
還真回來了。
秦灼便喚宮女來,問:“他爹人呢?”
并非任何宮女都是阿雙,對他二人情事能波瀾不驚。小宮女聽此稱呼,臉頰頓時一紅,支支吾吾道:“陛下清早就出門了,說要看看南秦的水田。”
當了皇帝還是要種地。
秦灼本就睡得晚,但沒想到蕭恒回來得這麼晚。兩人小别一個月,怎麼算都該勝一下新婚。他便把蕭玠放給溫吉兩口子帶一夜,早早沐浴更衣熏香等着。等到盹打了一半,門才輕輕響一聲,蕭恒蹑手蹑腳進來,正在床邊給他蓋被。
秦灼唔一聲,抓住他手指,“這麼晚。”
“嗯,也跑了跑城西的魚塘。江南那邊也是魚稻塘子,但魚苗收成不如這邊好。”
秦灼還沒睜開眼,抱住他脖子先接吻。蕭恒沒敢碰他,紮煞着手淺淺吻了一會,道:“我先洗一下,衣裳也不幹淨。”
秦灼這一會醒了神,本想騙他說自己還沒洗,再同他洗一遍。結果一想,鬧騰一屋子水還要宮人收拾。他臉皮因地制宜,在家裡臉皮格外薄,新伺候的又多是小姑娘,總不能讓人家白天恭恭敬敬叫大王,晚上就聽自己叫卝床。
他搓了把臉,由蕭恒自己去,把燈熄了,落帳等一會,又把床邊蠟燭點上。
秦灼在床上的喜好也有點因地制宜,在他自己地盤,便喜歡講一些舊宗室風花雪月的情調。燈下賞美人總是不錯的。如今蕭玠也生了兩年,他也不太在意自己是被賞的那一個。去年他還要避光,怕蕭恒見他腹部那條疤,但後來察覺蕭恒見此反而更動情許多,也不管了。
這會左等右等都不見蕭恒,秦灼便披衣去偏殿瞧。隔着屏風和幾盞香燈,依約能瞧見蕭恒身影,秦灼輕悄悄繞過去,見蕭恒竟靠在桶裡睡着了。
或許是暖香怡人,或許隻是太疲倦,秦灼探手到水中竟都沒驚醒他。
秦灼便摸摸他的臉,輕輕叫:“六郎。”
蕭恒眉心一抖,兩側手臂一緊,但聲音傳入耳中又瞬間控制住防衛動作。
秦灼柔聲道:“水涼了,回屋去睡。”
蕭恒搓了把臉,站起來擦身。他背部那條疤痕血紅得厲害。秦灼想着,蕭恒已經把身體裹進寝衣裡,見他近前,便伸臂抱住他,“你以後困了就睡,不用等我。”
“嗯。”秦灼應,“雙手抱着他後背,去睡覺。”
他其實很少見蕭恒困倦的樣子,這時候蕭恒總比平常要軟和一些。兩人回屋,蕭恒瞧見屋裡情形,了然,問:“想弄?”
秦灼摟着他躺在床上,擡手撫摸他的眉毛,輕聲說:“不了,你先睡吧。”
蕭恒往他袍子底摸了摸,笑了笑,“這麼睡不難受嗎?”
秦灼道:“你太累了。”
蕭恒不答,拿過他的雙手,也探到自己袍下。秦灼會意,侍候一會。蕭恒夠過枕邊香膏,卻聽秦灼在耳邊道:“用不着,就等你了。”
蕭恒一口咬在他耳垂上。秦灼輕輕抽一口氣,由他推自己側卧過去,将亵褲褪到腳腕。絲綢柔滑的衣料被褥間,蕭恒堅硬地攻占他。這次結束後沒有拔旗離去。他在他身體裡駐兵戍守了。
清晨,蕭恒醒來時,秦灼已穿戴整齊坐在榻邊。
他今日打扮出奇,沒有束發,頭發緞子般披在身後,卻穿了一身大紅曲裾。一面半月形白玉環佩垂在胸前,秾豔中一點皎潔韻緻。蕭恒聽聞南秦宗族男子有穿着曲裾深衣的風尚,真正眼見卻是第一次。
秦灼笑問:“好看麼?”
蕭恒不答,摟住他親嘴。秦灼仍笑,摟住他後頸滾到榻裡,順從地叫他壓在身下,手指點他的嘴唇,說:“怎麼累成這樣,昨晚很一般呀。”
蕭恒隐去他昨夜灑了一枕頭的淚珠不提,隻應:“嗯。”
他垂頭要再吻,秦灼不知從哪掀了片口檀塞他嘴裡,自己整理衣衫坐起來,“險些壓我一身褶子。太陽老高了,該起了。今兒有事麼?”
蕭恒道:“陪你。”
“出了宮不是你了,油腔滑調的。”秦灼從床邊立起,身段竟有些綽約風味,邊從案邊拾過白玉簪子分頭,邊道,“叫他們炖了點茸湯肉燕,還有些魚圓,是我們老家風味,你嘗嘗吃不吃得慣。吃完了,領你跑馬去。”
他跨過床架子走出幾步,想起什麼,又囑咐:“躲着你兒子。”
蕭恒也下床趿鞋,笑道:“是。”
這次說是跑馬,不如說是遛馬。秦灼今日這身打扮很難狂飙,便側坐鞍上,和蕭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他這身裝束在梁地算是奇異,在南秦卻非少見,光明台有一幅南秦古君子駱天然肖像,正是曲裾策馬圖,也算有舊例依循。
兩人并行向金河,騎了一會,便聽蕭恒驚異一聲,道:“這邊水草長勢奇好。”
他說着就想下馬,秦灼立即拿馬鞭别住他下巴,“打住,叫你來陪我逛的,不是讓你來看莊稼活的。”
蕭恒捏捏他手腕,“好,不看。”
南秦氣候溫暖,陽光下徹,世界宛如金色琥珀。微風鼓舞河水,原野便如水草的漣漪,沉靜柔美地拂動。好天氣下,多的是結伴出遊的男女,見秦灼便問好:“大王萬福,今天好俊俏啰。”
金河是南秦的母親河,河邊無分尊卑。秦灼便笑應:“我尋常不俊嗎?”
有女孩笑道:“尋常端莊,今日和這風似的,蕩漾得很!”
秦灼大笑起來:“承蒙誇贊,看來在下風姿不減,青春正盛呢!”
人群亦笑:“極是極是,大王鼎盛的春秋,早日給咱們冊個小殿下才是正經事呢!”
秦灼便比兩根手指:“我兒子兩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