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知蕭玠事,隻當他玩笑,追問:“那大王趕緊帶個兩歲的孩子出來,成親這麼久還沒有子嗣——後宮該添娘娘啦。”
秦灼瞧蕭恒一眼,笑道:“老婆脾氣大,一壺悶醋能吃得我頭痛。再議,此事再議,你們問我減不減賦稅也好,怎麼逮着人家私隐問呢?”
他們纏問秦灼,卻有個小年紀的女孩關注到蕭恒,笑道:“從來都是陳将軍褚将軍随行,這位郎君倒眼生,瞧相貌不像咱們家裡人呢。”
蕭恒從前來過一趟,秦溫吉金河訂婚時沒有張揚身份,衆人對他印象不深。明山封禅時臉讓旒珠遮了個嚴嚴實實,離人群又遠,就算有人見過,遙遙一面已是數載過去,衆人早已認不出來了。
他們對答都是秦語,秦灼仗着蕭恒聽不懂,笑道:“這是我長安結交的兄弟,帶他來家裡轉轉。”
人們笑道:“大王這兄弟蠻俊俏的,不知多少年歲,可曾婚配?”
春月金河邊集會多以男女交遊為主,南秦民風淳樸,這樣問并不冒犯。秦灼笑起來,“早有人啦,兒子也兩歲了。你們問的忒晚,再早五六年,說不定就把他拿下馬了。”
五六年說的輕巧,隻怕在場女孩還是十歲出頭的娃娃。大夥一起笑起來,說:“今兒我們結酒會,正推不出個上賓,誰料天賜下大王來,還請給我們占個正位。”
“好說。”秦灼跳下馬背,問,“你們怎麼個玩法?”
一個穿鵝黃衫子的女孩上前,道:“我們行歌,上賓來接,接不上罰吃一碗,跳梧風舞。若上賓接過一圈,那我們罰吃三碗,舞換我們跳。”
秦灼笑道:“你們這也叫罰?這分明是嘉獎嘛。”
一個男孩也道:“上賓若勝,我們下個月的雅集便拿他畫屏風。誰若鬥倒上賓,我們便畫他。”
南秦雅集是少年才子間的文墨風流事,年輕人都以入屏為榮。秦灼樂得湊熱鬧,和他們一拍即合,“那來,那來。”
他興沖沖地,卻聽身後道:“你少吃酒。”
秦灼哼一聲,“我家裡我最大,你少管我呢。”
他見蕭恒走上來,暗道不好,立即慫恿少年們:“也拉上他,他唱歌好,跳舞更好。他講不懂秦地話,你們誰要墊底,沖他耍槍就得了。”
少男少女們得令,哄地向蕭恒圍簇過去,拉的拉扯的扯,硬生生把一個外鄉人推到本地風俗裡去了。蕭恒還沒來得及講一句話,就被女孩塞了酒盞在手,抱着一罐酒倒。她對蕭恒講官話,頗有些南音的柔美甜蜜:“這是我們家鄉的桐花酒,又香又甜,味道濃,卻不醉人,專門做集會用的。”
蕭恒嘗一口,果然清冽,應當無損身體,也就随秦灼去了。
和這群男孩女孩在一塊,秦灼感覺自己都年輕了五歲。興緻使然,無有不應。少年們所唱皆是秦地民謠,尤其清新婉轉,秦灼便舉盞來接,聲音所至處,全如美酒涓涓,竟有一股醇厚優美的味道。他開口時,便覺有兩道目光射在自己背後,炙熱得叫人難耐,争勝心起來也顧不得什麼,直把幾個酒盞都碰過,仍未吃一口。
等他轉到蕭恒對面,仍笑吟吟地。
笑話,蕭重光會唱什麼,他兒子的搖籃曲嗎?
正想着,蕭恒已舉起酒盞,看着他眼睛開口。
第一句出口,不隻秦灼,在場衆人都愣了。
是玉升四年,秦灼對他唱過的那支古秦語求婚謠。
蕭恒聲音更厚重,渾似金砂流淌。在天地山水間,生發出一股莊重原始的祭祀之感。他發音準确,一字不錯,歌句念珠般滾動成圓潤的長串。最後,他将酒盞輕輕一碰秦灼杯沿,在“河水染金嫁衣,神山送我翅膀”處收束,自如得像收刀回鞘。
秦灼舉起酒杯。
所有人看向他。
“我不遠萬裡……”
衆目睽睽下,秦灼開始結巴。
嫁娶的字句卡在喉嚨,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蕭恒聽不懂,他還能道貌岸然地裝大尾巴狼,瞧這情形,他決計早知道了。
少年們見他吃癟,未曾多想,拍手笑道,不遠萬裡什麼?
秦灼潤了潤嘴唇,吞咽一下,還不等順氣再唱,蕭恒已從他指間拿過那隻酒盞,說:“輸了。”
然後吃掉了秦灼那杯酒。
秦灼不知臉紅沒紅,耳朵決計熱了。
少年們見他替掉秦灼的罰酒,怎能善罷甘休,起哄道:“大王既不吃酒,總要跳舞吧。難不成這位郎君還是歌舞全才,連咱們的梧風舞都跳得?”
秦灼看蕭恒。蕭恒坦然道:“不會。”
該會的你不會,不該會的你會得很呀!
秦灼氣惱,裾邊曳地時,不着痕迹地狠狠踩了蕭恒一腳,側首把簪子拔下,一頭長發幾乎立地,在陽光下嘩然垂落。
梧風舞不同取樂舞蹈,是南秦娛神舞曲之一,專由少年男女來跳,年深日久,沿襲成風。不論王孫庶人,皆能習之。甚至秦灼穿這身曲裾才是最适宜的。
他一跳舞,少年們歡呼聲中又響起箫聲篪聲。輕快如玻璃的樂聲中,秦灼開始旋轉。滿天陽光如金蝶紛飛,一下子把秦灼簇擁回他十四歲前的少年時代。純真,幸福,懷抱熱愛,對未來的風浪一無所知。那時他置身祭祀高台上,随鐘鼓之聲舒展身軀,在文公立身拊掌的注目下飛速旋轉。那時的陽光和歡呼他仍感覺得到。那時他尚未失去一切。蕭恒沒有在場。
秦灼舞蹈的場景難以描摹,但驚豔之态在蕭恒罕見的欲望赤裸的眼睛裡可見一斑。金河邊一團獨屬他的愛火□□熊熊燃燒。而舞蹈之時,除對自己身體的覺察,其餘感知一律削弱。等那陣喚馬的口哨傳到耳邊,秦灼已經被一條手臂淩空抱上馬背。那人将他抱在胸前,道:“大王到了該吃藥的時辰,我們先行一步。”
有女孩越來越遠的聲音在風中飄蕩:“大王,您這兄弟怎麼這樣,酒還沒吃完呢!”
秦灼大笑道:“他管得寬,你們玩吧,仔細别吃醉,男孩子們送女孩到家!”
馬已經策遠了,雲追狂奔在前,元袍緊緊跟上,金色草野上紛飛一片花葉如舞。秦灼扣住他探到自己袍下的手,眼底盡是獵物上鈎的得意,臉上反扮着訝然,“好個人模狗樣的陛下,你幹什麼,強搶民男,白日宣淫嗎?”
蕭恒目光深沉,垂首就要堵他的嘴。秦灼卻擡手别開他臉,笑道:“猴急什麼,回去有寶獻給你。現在。”
秦灼微揚起臉,施恩般說:“許你吻我。”
兩人快馬疾馳而歸,一跨進宮門,秦灼便揚聲道:“所有人都退到院外去,天大的事也不準進來。阿雙帶阿玠去溫吉那裡。關門!”
曲裾限制行走,他便被蕭恒攔腰抱起來丢到床上。那枚月牙形的白玉佩壓在胸前,也被蕭恒一把扯掉。
秦灼在親吻間隙中叫:“那個不少錢呢!”
蕭恒一愣,還真要下榻去撿。秦灼撲哧笑出來,趁空隙推開他,說:“你等我一下。”
他從床邊站起,蕭恒仍倚在原來的位置牽住他一隻手。秦灼舉起他那隻手,“你這樣扯着我,拿什麼給你看寶?”
蕭恒便松開他,由他走到屏風後,自己把那塊白玉佩拾起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傳入耳中,涼玉幾乎燙傷他的手心。
過了好一會,蕭恒才聽見秦灼腳步聲,擡頭看去,整個人愣了。
秦灼脫掉那件曲裾,換上一件素紗衣裙,月白披帛逶迤,是一身地地道道的女子裝束。
蕭恒看到,他耳畔有明珠光芒閃爍。
他戴了耳珰。
蕭恒聽見自己胸中咚地一聲,像池水裡投入一塊月亮,波紋鋪蓋處,什麼都聽不到。秦灼将頭發撩到一側,露出脖頸和耳垂,珠光搖曳處,微微有血沁。紗衣之下,肌膚若隐若現。行動之間,依約有環佩叮鈴聲響。這一瞬蕭恒不知道,向他走來的是真實的枕邊人,還是求不得的蒹葭、遺夢中的河神。
等秦灼走到面前,惱于他的癡愣,從他下唇上輕輕咬了一口,蕭恒才回過神。
秦灼笑問:“怎麼樣,算不算難得一見的寶貝?”
蕭恒擡手摸他的耳垂,“你耳朵……”
秦灼笑道:“哎呀,沒事,一早就讓阿雙幫我穿了。累得你這兩天昏天黑地,沒察覺罷了。”
“可……”
秦灼曉得他想什麼,擡手環住他後頸,“現在在我家裡,我是大王,誰敢嚼我的舌頭?别說穿個耳朵,你就是和我同出同入同床同枕,誰敢多說什麼?再說,我願意。我什麼樣子都想給你看。”
他貼近蕭恒,吻了吻他耳廓,輕聲問:“好看嗎?”
蕭恒呼吸粗重起來,兩手緊緊握住他雙肩,垂首抵住他額頭。
秦灼歎口氣,撫摸他額角跳動的青筋,問:“你忍什麼呢?”
蕭恒道:“怕你再懷上。”
秦灼笑道:“你别留就得了。”
“我怕忍不住。”
“那别忍了。”秦灼拔掉他簪子,将他頭發撩到背後,“解多了男人衣裳,這種女人衣裳會解嗎?”
他輕聲喚道:“哥哥。”
蕭恒渾身一緊。
秦灼柔聲道:“曉得你白天吃味了。情哥哥也是哥哥嘛。”
緊接着他的口鼻被占住,身上衣裙芙蓉一樣委落在地。頸上那條珍珠璎珞被蕭恒咬在齒間。一陣接一陣的戰栗像斷線珍珠一樣滾過秦灼每一寸身體。稍小的玉镯卡住他腕骨,留下一道比蕭恒指印稍淡的紅痕。最後,殘花一樣凋謝的紗衣上蓋着蕭恒,蕭恒掐住他後頸,讓他臉頰潮濕地抵在自己另一條大臂上,在一陣打落飛花的狂風暴雨中含住秦灼明珠搖曳的耳垂。雨腥氣漫過秦灼腰部,淹沒了他。但沒關系。他知道蕭恒會接住他。像泥土永遠會接住花。
兩個人倒在地上,嵌在一起。秦灼摸摸耳朵,果然摸到了牙印,突然沒頭沒腦問:“要走了嗎?”
蕭恒默了一會,臉抵在他背部,說:“不走。”
“回來時我瞧了一眼,李渡白送來的折子快堆成山了。”
“嗯,我晚上批。”
“也不去看田嗎?”
“明天再去。”蕭恒說,“今天隻看你。”
迷迷糊糊間,秦灼總覺得忘記什麼事。忘記什麼呢?在蕭恒的懷抱和親吻中,這點疑惑很快在共枕的惬意中煙消雲散。所以蕭恒到底什麼時候學會的那支求婚謠,他估計要再過一段時間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