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白衣男子像是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一般,清冷飛逸的雙眼隐在騰起的茶霧後面,神色半點不動:“舅舅不必感激我,我也是怕它放久了生黴,所以才翻出來送人。”
灰藍袍男子一下被他噎住,半晌道:“你知不知這茶葉一兩多少錢啊?”
白衣男子輕描淡寫地道:“似乎與黃金同價吧。”
“似乎?它可比黃金貴了去了!”
“石山首富,萬貫家财,還舍不得這點錢?”
“淵兒,俗話說得好啊,富從儉中來,咱們家再有錢也要節省的!”
“那你還每年花那麼多錢辦英傑會?”
“這不是為了給你找治病的人嘛,再多錢也得花!”
“不必了,節儉為上。”
“……我是真不知道該說你敗家還是持家。”
灰藍袍的男子一展折扇,呼呼扇了幾下,接着洩氣一般道:“罷了罷了,反正以後這萬貫家産也是要留給你,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吧。”
他說着摩挲着茶杯,悲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可憐你老舅我孤家寡人,也沒點别的愛好,就收藏了這麼點好茶葉,全被你搜刮去送人了。”
東方問淵對眼前之人這套變臉功夫早就見怪不怪了,給他又續上一杯茶水:“沒有全送,還留了一小盒,你要喜歡我再叫人給你收些回來。”
然而對面的人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舅舅我也不是可惜這點茶葉,隻是可惜茶葉送出去了,還見不到外甥媳婦。”
“舅舅……”
“我昨兒就看着那姑娘好,想再見見來着……”
“舅舅!”
“沒成想人家晚飯都沒吃就走了,可見是沒瞧上你……”
“舅舅!!”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看着自家外甥似乎真有點着急了,灰藍袍的男子終于心滿意足地收起了表情,“一說你就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好害臊的。”
東方問淵橫他一眼,冷冷道:“舅舅要再說下去,我就把剩下的這盒茶葉也扔了。”
“好好好!不說不說!”為保茶葉,灰藍袍男子隻得暫時罷休,轉而問他,“昨日的英傑會,真的還是沒有找到會那什麼至純至陽内功的人?”
“沒有。”
“唉,一連辦了十幾年,到如今還是找不到,我死後可如何向地下的宋家祖宗交待啊。”
原來這灰藍袍的男子,不僅是從不露面的江南首富石山,還是東方問淵的舅舅宋之階。外人隻以為東方問淵年年出席英傑會,一是因為他冥痕十三劍聲名在外,二是因為他與石山有私交。殊不知,這場英雄大會,本就是宋之階為他的心疾而辦。
“當年那藍衣道人雖也把你的病治了個七七八八,還傳你武功,可是他早就說過,若找不到有緣人救得你心疾痊愈,隻怕難過而立之年,如今你已二十有四,舅舅我如何不擔心。”
宋之階看着東方問淵,眼中全是憂慮:“你是姐姐留下來的唯一骨血,也是宋氏僅存的血脈,我也不求别的,隻求找到會那樣功夫的人,能治得你平安健康,長命百歲,便是散盡家财又有何妨?”
東方問淵眼睫顫了顫,最終還是沒有說出紀煌音的事,轉而淡然道:“舅舅不用為我憂心,天命如此,不必強求。”
即便治好了病,他要查的事波雲詭谲,不知何時就會讓他身處危機四伏之中,東方問淵從不奢望什麼長命百歲。
宋之階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皺眉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舅舅和你說過多少遍了,那些都是長輩之間的事,過去那麼多年了,連我都不查了,你還執着于此幹什麼?”
他說着歎了口氣,望向窗外。
河中流去不休的水,像是那些流逝的過往,抓也抓不住。
“當年我遊學于外遭遇不幸,幸而九死一生逃了回來,卻不曾想揚州宋家已是另一番景象。你母親過世,宋氏書院解散,父親一代大儒,更是險些要背上個叛國通敵的罪名。”
當年宋氏一族在江南多有威望,自東方問淵的外高祖父宋修遠起,在揚州設立宋氏書院,立志于為布衣築杏壇,百餘年間教化多少學子。而東方問淵的外祖父宋立衡作為一代大儒,更是實實在在的桃李滿天下,朝中許多官員都曾求學于他的門下,留下了‘翰林半為宋學子’的佳話。
可一朝事變,宋大儒背上一個莫須有的通敵罪名,兒子橫遭不幸,女兒也因疾病去世,隻留下一個年幼病弱的外孫無人照管。
“當年所有人都以為我死在了外面,待我回來時,家中靈堂還未撤去,而姐姐的墳茔都長了一層淺淺的青草了。”
宋之階眼神幽幽的,隔了歲月再看那些往事,艱澀之味卻似乎從未散去。他尤自記得深夜趕回家中,看到那挂滿靈幡的靈堂,還有父親頭上一根根的白發,都在夜風中無力地搖蕩,就如宋氏一族的命運一般。
“我從未覺得姐姐的死是單純因為疾病,也從未覺得我的遭遇是個意外,要說意外,那就是我意外地活了下來。那時我和你想的一樣,隻一門心思要查清真相,要為宋家報仇。可是無論我如何問,父親總是什麼都不肯說,他一見了我,便叫我再也不要回宋家,要我改名換姓,逃到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宋之階想起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靈堂上雪白的靈幡飛舞着,上面供着他的牌位,從那一天起,他就死了,宋家再無宋之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