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澆滅了盛夏的暑氣,除此之外,還澆滅了很多其他東西。
天本就是黑夜,加上姬花青眼前昏天黑地,她根本不知道呼延酬和朱鏡離是什麼時候、怎麼離開的。
雨馀涼見姬花青委頓在地,神情恍惚,心想一直待在這不是辦法,于是上前要将姬花青攙起,他甚至想過如果姬花青無法行走的話就要将她一路抱回客棧。可就在他的手觸到姬花青的手臂時,姬花青掙脫了出來。
回到客棧後,雨馀涼請小二燒好熱水送來,勸姬花青先洗個澡暖暖身子,同時給姬花青拿來傷藥和紗布。
江邊這一戰,姬花青身上多了好多傷口,這是雨馀涼第一次見姬花青受這麼多的傷,尤其是右手手掌上的那道刀傷,簡直觸目驚心。
洗完澡,姬花青自己給身上的傷敷上藥,另換上一件衣裳。這之後兩人便坐在房間内的桌旁,一時無言。
雨馀涼有很多疑問,比如在江邊發生的種種,都讓他确定了姬花青想要的的的确确就是金玉霜,可為什麼這之前姬花青卻表現出對金玉霜很不在意的樣子?而誠如巴琅、夏篁、靈璇子所言,金玉霜雖說數量稀少——并且就在不久之前,世上最後的一瓶金玉霜也被倒入了仲邑江中——也不過是一種金創藥而已。姬花青身上沒有急需醫治的外傷,她若想要金創藥,随便找個藥店都可以買到,為什麼一定要是金玉霜呢。
可眼下這些疑問都被他憋在心裡,因為姬花青現在這個狀态,讓雨馀涼開不了口。
金玉霜随江流而去,在姬花青的頭腦與心裡,似乎也有什麼東西随之陷落了。
雨馀涼覺得自己有點無法精準描述出姬花青現在的情緒。
是憤怒麼?
不。
或者說,有一點,但也隻是一點。
整體更接近于失落,悲傷……或許還有惱恨,但那惱恨不是對呼延酬、朱鏡離,甚至白玄逸、陶弢、陶洛的,究竟是對誰,雨馀涼說不上來。
但不管怎樣,最後都是歸于強烈的痛苦,震顫整個頭腦的痛苦。
姬花青打破了沉默。
她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雨馀涼道:“花青前輩,你……”到這個時候,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姬花青道:“馀涼,你有沒有……”
雨馀涼道:“啊?”
姬花青垂下頭,還是道:“你有沒有為一件事付出所有。就是你生命中隻有一件事,你活着,隻為了那一件事。”她的聲音凊泠泠的,在這幽靜的深夜中聽來格外清晰。
雨馀涼一怔。
隻為一件事活着?
他第一反應是這樣人生未免太單調,甚至還有點……悲哀。
在他一直以來的認知中,人生是多彩的,有很多事等着他體驗。
他想了想自己,他現在要做的是追尋自己的身世,他的很多行為也确實是為了達成這一個目的,但他不認為自己這輩子就隻為這件事而活。假使有一天,他查清楚了自己的身世,那麼這之後他會去找其他的事做,去達成新的目标。
姬花青這麼說,難道她是為了一件事而活着,而那件事就是拿到金玉霜?
姬花青見雨馀涼不說話,道:“對不起,問了奇怪的問題。”
雨馀涼忙搖手:“不不不……”
姬花青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活着要做什麼了。”她垂眸看着桌面,雖然表現得平靜,但語氣卻難掩失落。
雨馀涼看着姬花青,道:“花青前輩,金玉霜……不是金創藥嗎?就算一般金創藥不行,藥效更好的金創藥别的一些世家、門派也有……”
姬花青雙手捂住臉,道:“我要金玉霜,不是想把它作為金創藥來用。”
雨馀涼聽了這話不由奇怪,道:“那是作為什麼用?”
姬花青沒有回答。
從一開始,從她知道金玉霜的存在起,她就認為這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從沒懷疑過自己終有一天會得到它。即使是剛造訪了白廣宴,從白府出來那會,姬花青也隻是覺得拿到金玉霜要多費一些力氣而已。
她一直認為拿到金玉霜是肯定會發生的事,甚至根本就沒想過若是拿不到金玉霜要怎麼辦的問題。
可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把她的希望生生掐滅了。
最終拿不到金玉霜,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像個笑話。
姬花青突然有點理解白玄逸了,她跟他一樣,最開始也是把握十足的,可就是沒想到最終會是完全相反的結局。
都不過是造化的玩物。
世界上僅剩的金玉霜也已經沒了。隻要一想到這點,姬花青就陷入巨大的恓惶與恐懼中。
姬花青自言自語道:“都怪我,之前比武的時候,為什麼要浪費那麼多時間,為什麼要在那時候看什麼招式呢?若我那個時候緊迫一些,說不定早就拿到金玉霜了,也不會發生之後的事。”她說到後面幾句,話語裡帶了哭腔,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
姬花青以手指揩去眼邊的淚水,然而眼淚卻越流越多,如決堤一般止不住。
雨馀涼看到姬花青的樣子,想安慰她,又覺得一切話語都是蒼白的。
姬花青疲累了半天,之後倒在床上睡着了。
雨馀涼回到自己房間,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想,花青前輩跟她平時表現出的形象不一樣,其實挺愛哭的,之前在永夜鎮也是這般。
他知道拿到金玉霜這件事對姬花青很重要,所以姬花青反應大一點也正常。然而,雨馀涼感到,姬花青的性格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脆弱,脆弱得多。
他沒有證據,隻是有這樣的直覺。
從鬥九歌的湘君湘夫人開始,雨馀涼也是精神緊繃了半天加半晚上,但不知為何,他現在卻睡不着。聽着外面的雨聲,雨馀涼想起自己在瑚莊第一次聽說金玉霜,再到之後在盟主府邸大廳中親眼看到金玉霜,他隐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一時說不上來,就這樣逐漸陷入了沉睡中……
雨馀涼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外面藍天白雲,雨早已停了。他坐在床上愣了愣神,緊接着快步趨往姬花青的房間門口,敲門道:“花青前輩!醒了嗎?”
姬花青其實早就醒了,但她心情極其沉重,所以一直躺在床上,也沒去吃早飯、午飯。聽見雨馀涼的聲音,開口道:“來了。”才發覺自己喉嚨幹澀,從床上起來,雙腳沾地後覺得身上輕飄飄的。去把房門打開,雨馀涼忙不疊地進屋,結果腳下被門檻一絆,整個人差點跌進姬花青懷裡。
雨馀涼管不了那麼多,伸出雙手抓住姬花青的雙臂,看着姬花青的眼睛道:“花青前輩,我想起了一件事!”
姬花青道:“何……何事?”
雨馀涼個子遠比姬花青高大,他這樣跟姬花青說話,姬花青隻能擡頭仰視他。
雨馀涼道:“前輩可還記得,當時在瑚莊,我們偷聽寇傳維等人談話,他們說白氏要送給他們幾瓶金玉霜?”
姬花青一思索,道:“好像是……五瓶?”
雨馀涼道:“不錯,是五瓶!可昨日丹陽派靈璇子擡出的箱子裡,隻有四瓶金玉霜!”
姬花青先是一愣,随後臉上露出訝異、又若有所思的神色,她慢慢走到窗邊,朝窗外看了一會,突然回頭望向雨馀涼,道:“你是說……”
雨馀涼點頭道:“可能還有最後一瓶金玉霜存在于這個世上。”
良久,姬花青都沒再說話,但她的胸口不斷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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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臨薊城郊樹林。
一個人影在林間奔走,在這個人影身後不遠處,還跟着五個人影。
月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射下來,照在最前面那人的臉上,此人正是昨日代表淩虛派和姬花青比劍的少年褚雙。
而在褚雙身後緊追不舍的五人,看他們服色,皆是仙霞派弟子。
一名仙霞派弟子朝褚雙喊道:“把金玉霜交出來,便饒你不死!”
褚雙道:“金玉霜又不是你們的東西,我憑什麼交給你們?”
那名仙霞派弟子道:“那也不是你們淩虛派的東西!金玉霜是你們門派那個姓郎的小偷從丹陽派偷出來的,你們有什麼資格據為己有?”
褚雙一邊在林間奔騰跳躍,一邊道:“人靈璇道長都還沒說什麼,你們着的哪門子急?”他鬓邊落下的碎發在風中不斷顫動着。
原來之前白玄逸遣人送禮給靈璇子,被郎九九察覺到。爬梁翻窗是郎九九的拿手本領,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丹陽派的住處,悄悄打開寶箱一看,隻見裡面盡是價值不菲的寶物。郎九九是偷盜慣犯,當即就打定主意要順走裡面的一兩件東西,但裡面絕大多數寶貝又重又大,他不好帶出去不說,就算帶出去了也不好藏匿。正自煩惱時,忽聽見外面有人靠近放寶箱的屋子,本着來都來了怎能空着手回去的想法,他順手抄起一瓶金玉霜,合上箱子後就蹿上了房梁。
世上最後一瓶金玉霜便這樣留存了下來。
郎九九将這瓶金玉霜盜出後,也不知瓶子裡裝的是什麼,上面根本就沒貼寫有這東西名字的紙條。他撥開塞子看了看又聞了聞,隻知道裡面是散發着奇香異氣的白色膏體,以前從未見過。
雖不知這是什麼,但郎九九想,能跟那些貴重寶物放在一起,多半是什麼名貴靈藥,待來日找個機會打探一番便是。
所以之後靈璇子和姬花青一問一答,郎九九才知道這瓶子裡的不過是一種金創藥,好不失望。
靈璇子對白玄逸送來的這箱寶貝并不上心,隻大緻瞄了一眼禮單,知道送來了哪些,但并不清楚每樣東西的具體數量,也未讓人對着禮單清點箱中寶物。所以在盟主府邸大廳中,看到箱裡隻有四瓶金玉霜時,他沒有察覺哪裡不對。
眼下水南重雲門鄭寶卿和琥沙派唐奕才糾集了一衆水南豪傑,竟有要拼死抵抗水西勢力的架勢。江邊一戰,仙霞派損傷了大量弟子,人手不足。仙霞派掌門汪易彤生怕到時别人說他出力不夠,論功行賞時,仙霞派分得的好處比别的門派少,而若聊氏在這一役中落敗,被衛氏搶得機先,到時追究起來,責任怕也要落在他們仙霞派頭上。
剛好在這時,郎九九從丹陽派盜出一瓶金玉霜的消息無意間走漏,汪易彤想,既然金玉霜比一般的金創藥起效更快、藥效更好,若将此藥用于他們門派受傷的弟子身上,那便可及時恢複戰力,這樣一來,他的憂慮也就可以放下了。
于是便有了樹林中的這一幕。
追逐了一陣,褚雙便回頭和仙霞派諸弟子動起手來。淩虛派有修刀法的弟子,也有修劍法的弟子,褚雙是少有的能刀劍皆修的弟子。雖然他隻能單獨用刀或單獨使劍,而不能像姬花青那樣刀劍同使,但此刻一人對上仙霞派五人,絲毫不落下風。他不僅論武功是同輩子弟中的佼佼者,心地也正直良善,雖有數次機會傷了對面,但雙方打了一陣,仙霞派五名弟子沒受一點傷。
一名仙霞派弟子見五人合力都無法拿褚雙怎麼辦,更不用說要将金玉霜搶到手了,心想一直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眼珠一轉,突然收劍對褚雙拱手道:“褚師兄,褚師兄高義,又兼劍法高妙,在下深感折服。這金玉霜嘛,弟兄幾個也不要了。”
褚雙一愣。
另一名仙霞派弟子聞言,即刻道:“劉師兄……”
那名被稱作“劉師兄”的仙霞派弟子對提出質疑的師弟眨眨眼,繼續対褚雙道:“在下仰慕褚師兄已久,早就想領教師兄您的劍法。奈何聊衛相争,家師站在聊家主那邊,敝派與貴派便減少了往來,在下也一直尋不到和師兄您比試的機會。其實呢,水西九派原本同氣連枝,眼下因門戶之見而導緻弟子間無法進行武學上的交流,在下一直深感遺憾。而今夜似乎是上天賜予在下的好機會,在下鬥膽,想與師兄您單獨進行一場劍法的比試,至于金玉霜,在下是不會要了。”
這名劉姓弟子的話說到了褚雙心裡。
褚雙熱衷于見識各門各派的武藝,而在以前,水西九派常常相互往來,門派間經常進行比武交流。可自從衛堯覺和聊以偲的矛盾擡到明面上後,九派紛紛站隊,聊氏一系和衛氏一系的門派相互間便停止了交遊,褚雙确實也為此感到遺憾。
沒想到有跟自己想法如此一緻的人,褚雙豪氣頓生,同時對眼前的仙霞派弟子生出擔心,道:“師弟,可你若拿不到金玉霜,回去要怎麼向汪掌門交代?”
那名劉姓弟子歎了一口氣,道:“在下能與褚師兄堂堂正正地比一場劍法,便已無遺憾。沒拿到金玉霜,回去定然免不了受罰,但師兄放心,我是師父看重的弟子,師父他不會……大概不會……罰我太重的,也就……”他說到這,哽咽了一下,“也就挨幾十棍,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罷了。”
褚雙聽了此話,當下十分感動,道:“好!師弟,我今日就與你痛痛快快比一場!”
那名劉姓弟子抹了抹淚,道:“多謝褚師兄。”
于是在一片林中空地,褚雙和那名劉姓弟子對面站好,其餘四名仙霞派弟子則站在一旁,一名仙霞派弟子充當裁判,道:“開始!”
褚雙和那名劉姓弟子各自拔劍在手,身形在月光中上下翻飛,你來我往地相鬥起來。
很快,那名劉姓弟子便被打得節節敗退。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畢竟先前仙霞派五名弟子跟褚雙動手都還落于下風,可在褚雙看來,這是那名劉姓弟子明知自己力有不逮卻仍要單獨跟他比試劍法,精神十分可嘉。
褚雙又出了一劍,口裡還提醒道:“師弟,小心啦!”他全副心神都在眼前這劉姓弟子身上,全然沒察覺到自己身後,另一名仙霞派弟子正悄悄靠近。
褚雙忽感到自己後腦勺一涼,忙回頭看去,隻見是另一名仙霞派弟子揮劍向自己削來,他之前毫無防備,手忙腳亂地揮劍封擋,不料其他幾名仙霞派弟子此時一擁而上,又有一名仙霞派弟子踢中他腳後跟,褚雙站立不穩,向後仰倒,可他還沒完全倒地,那名劉姓弟子就朝他使出一掌,褚雙直接被這一掌拍出到兩丈之外。
褚雙趴在地上,咳了兩聲,他雙手撐地擡起頭,嘴角有血迹。
那名劉姓弟子慢慢走近褚雙,其他幾名仙霞派弟子跟随劉姓弟子身後。
褚雙雖然神經大條,此刻卻也明白自己中了對方的計,道:“卑劣……咳咳……”
那名劉姓弟子在褚雙身前蹲下,将褚雙翻了個面,從他懷中摸出那鴨卵青色的瓷瓶,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兵不厭詐,懂嗎?”
劉姓弟子一手拿着金玉霜,另一隻手舉劍懸在褚雙胸口上方。
另一名仙霞派弟子猶豫道:“劉師兄,要殺了他嗎?”
劉姓弟子道:“不殺了他,等他回去便會說我們從他手上搶東西。因為之前去江邊抓魔頭的事,你看靈璇老道那張臉,闆成那個樣子,已經對我們仙霞派很不滿了。”他下巴朝地上的褚雙點了點,“若由他回去一通添油加醋地亂說,還不知後頭要鬧出什麼事呢。哼,那個老道士,真不知是哪邊的。”
那名仙霞派弟子道:“可要是淩虛派的人之後發現他的屍體,深究起兇手來……”
劉姓弟子道:“魔教那兩個魔頭不是被靈璇老道放走了嗎?那兩個魔頭喪心病狂,不是他們幹的還能有誰?”
一名仙霞派弟子道:“原來如此,師哥高明。”
劉姓弟子低頭看着褚雙,道:“褚師兄,永别了。記住,是魔教的人害死你的。”說畢握定劍柄往下插去。
忽聽當的一聲,那名劉姓弟子感到自己的劍被一股大力蕩開,但他反應還算迅速,隻錯愕震驚了一瞬,雖尚未看清眼前那團模糊的影子是什麼東西,仍舊一劍向前刺去,但他這一劍什麼都沒刺中,反而眼前一花,好像有什麼亮閃閃的東西直接來到了他眼前。
劉姓弟子知道自己應該立即回劍當下眼前這東西,他腦子這麼想,身體卻跟不上,伸出去的手遲遲縮不回來,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又一聲金屬撞擊聲傳入他的耳朵。
眼前那晶亮而散發着幽幽寒氣的物什一瞬間又消失了。
劉姓弟子這才看清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驚喜叫道:“師父!”
而另一頭,聞人夢一手抱住褚雙向後躍出數丈後站定。
其他幾名仙霞派弟子看得真切,就在那名劉姓弟子要将劍送入褚雙胸口的前一刻,聞人夢突然出現,以劍将劉姓弟子的劍蕩開後,劍尖迅速轉向朝那劉姓弟子刺去,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仙霞派掌門汪易彤從天而降,他又出劍擋回了聞人夢的劍,于是聞人夢抱起褚雙,與汪易彤拉開了距離。
汪易彤道:“杳夢仙姑,為何殺我仙霞弟子?”
聞人夢到:“汪掌門,為何縱門下弟子殺我淩虛弟子?”
汪易彤道:“嗯?我有縱門下弟子殺你淩虛弟子嗎?”
聞人夢道:“若不是這樣,剛剛我也不必出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