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愈和靈璇子的對話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了無意義的音節。
雨馀涼開始慌了。
但雨聲還是清晰的。姬花青等人出去後,過了一陣就開始下雨,于是盟主府邸的下人拿來一塊極大的油布蓋住屋頂的方形開口,雨打在油布上的聲音又悶又響。
雨聲還是清晰的,甚至過于清晰。就好像那雨不是在外面下,而是下在他心裡。
突然,雨馀涼頭痛欲裂,眼前的景象似也開始撕裂。
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大量陌生的畫面——
火,雨,黑夜,人影。
他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他想要把這些畫面抓住,細細探究它們的前因後果,可一旦他開始細想,這些畫面又愈發黯淡,最終消失在無盡的虛空中。
就好像它們本就是虛無。
盡管如此,雨馀涼能肯定,這些畫面是确實存在的,因為它們突然出現在他腦中,如走馬燈一般連續不斷閃過,完全不受他控制,他想要它們停下來,可這些畫面反而轉得越來越快……雨馀涼覺得自己簡直要不堪承受,他要瘋了。
眼前開始天旋地轉。
淩虛派的席位上,聞人夢注意到雨馀涼先是以手扶額,不停地搖頭,最後蹲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雨馀涼逐漸緩過來了。周圍的聲音又清晰起來,眼前恢複了清明,他腦海中的畫面也沒再出現。
雨馀涼極緩,極緩地呼出一口氣,他慢慢站起。
大廳中央,李愈帶着權甯,仍在跟靈璇子,甚至其他門派領頭人交涉。
雨馀涼想看看呼延蘭煙和呼延麒情況怎麼樣了,一回頭心卻直接涼了半截。
本來該坐着呼延蘭煙的椅子上空無一人。
雨馀涼向大廳四周張望,目光從水西各派領頭人、弟子,盟主府邸下人身上掃過,也都沒看見呼延蘭煙的身影。
他有些慌了,想,難道因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是玄同教中人的緣故,有人趁剛剛将他們抓起來了?
雨馀涼來到大廳中央,将李愈引到一邊,告訴後者呼延蘭煙和呼延麒不見了。他強行讓自己冷靜,并對李愈道:“我去找兩個孩子。”
李愈道:“好,那就拜托雨兄弟了,我繼續說服靈璇子他們。”兩人相視點頭。
雨馀涼走出大廳,問了好幾個盟主府邸的下人,才知呼延蘭煙抱着呼延麒從大廳後門出去,随後又出了盟主府邸。
原來呼延蘭煙久不見父母,心内着實害怕,大廳裡又都是陌生人,越發感到焦慮不安。在她的想象中,呼延酬和朱鏡離甚至已經遭遇了不測,于是決定抱着弟弟去找爹和娘。
呼延蘭煙不知道呼延酬和朱鏡離是往哪個方向去了,但就像有奇妙的感應一般,她一步步地轉出了盟主府邸,一步步來到了仲邑江邊。
雨馀涼施展輕功在屋檐間、街道上疾奔,眼前雨絲亂舞。
雨越發下得密了,而風依舊很大。
雨馀涼腳程比小孩子快,所以呼延蘭煙才來到江邊,雨馀涼也剛好趕上。
江灘旁邊是一片樹林,雨馀涼在樹林中穿行,遠遠地看見黑色的樹影外,江灘上的火把光芒這裡一堆,那裡一團,零零落落地散在各處。
雨馀涼再次扶額,他眼前忽然又恍惚起來,這個場景他似乎在哪經曆過。
雨馀涼搖搖頭,加快腳步,樹幹枝葉的幽影在他兩側疾速倒退,轉眼間來到樹林盡頭處,雨馀涼一腳踏出,眼前一下開闊起來。
雨馀涼離呼延蘭煙尚有一段距離,而在這時,一名雪山派弟子抓起呼延蘭煙就跑。
朱鏡離大叫一聲,呼延酬一槍掃倒解貔,雨馀涼朝那名雪山派弟子飛奔過去。
解貔倒地後,呼延酬趁前方出現空隙急急要往呼延蘭煙那邊趕,但候臣虎和上官鳴很快填補了這個空缺,呼延酬實在無法抽身,抓起地上一塊碎石朝那名雪山派弟子扔去。
碎石打在雪山派弟子的小腿上,這名雪山派弟子立即失去平衡,直接向前撲倒,呼延蘭煙小小的身子飛了出去,她懷中的呼延麒也飛了出去。
雨馀涼腳一蹬地向前躍出,一隻手接住離自己更近的呼延蘭煙,另一隻手則想要抓住呼延麒襁褓的一角,然而沒能夠到。雨馀涼感到自己正在墜落,于是在半空中側轉身子,将呼延蘭煙牢牢抱在懷中,以自己後背着地。
裹着呼延麒的襁褓繼續向前飛出,砸在白玄逸頭頸上。而在這之前,陶洛一直在白玄逸耳邊說着什麼。
白玄逸雙手捧住襁褓,低頭看着啼哭不止的呼延麒,臉上表情冷漠而茫然。
陶洛道:“白家主,方才我的話,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因為什麼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白玄逸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尖對着小呼延麒。
朱鏡離慘叫道:“不!”
白玄逸沒有繼續動作,匕首懸在呼延麒上方。
朱鏡離一邊哭一邊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什麼都答應你,你不要那樣做!”
呼延酬仍在盡力突破重圍。然而此時姬花青被點穴,上官鳴四人以睚眦陣對付的隻有呼延酬一人,跟方才比已是輕松了不少。呼延酬身上的傷口又多了幾道,卻無法往白玄逸那邊挪動分毫。
白玄逸眼神空洞,定定看着前方,道:“金玉霜在你身上?”
朱鏡離拼命點頭道:“在,在……”
姬花青聽到“金玉霜”三字,心中驟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更加用力地沖開身上的穴道。
白玄逸道:“把金玉霜全部倒進江裡去,”姬花青目眦欲裂,“敢剩一點……”他作勢要将匕首朝呼延麒插下,“我就要了你兒子的命!”
朱鏡離忙道:“好……好,我這就去倒,我這就去倒!”一邊說,一邊向江邊跑去。
白玄逸的崩潰其實沒有多麼複雜的原因。他擁有極大抱負,并滿心以為自己能夠成功,結果現實與心中所想落差太大。
方才陶洛彎下腰,輕聲細語地對他道:“之前在你那水匪寨子中,我們其實發現了一個活口。據他說,是一男一女剿滅了整個寨子,男的使槍,女的使一對長刀劍。你看,是不是跟現在我們對付的那兩人有點像?”
江湖上能一手使刀一手使劍的人不多,而白玄逸清楚水寨衆匪的武功不低,便确定了破他匪寨的是呼延酬和姬花青二人。
若水匪營寨還在,他說不定就能逃過這次,然後重整旗鼓,以後再尋機會。
他的宏圖偉業,就被這兩個人破壞殆盡。
白玄逸方才雖然精神恍惚,卻也看出姬花青似乎特别想要金玉霜。
陶洛對姬花青以及呼延酬朱鏡離有恨,讓白玄逸心中也燃起仇恨這幾人的火隻是順便。他這麼做的思維就像小孩子一般,不喜歡什麼人,就拉着别人也一起讨厭那人,他也沒真期望白玄逸能做什麼,畢竟後者隻是他們陶氏的俘虜,說不定過幾天就要殺了的。
之後呼延酬和朱鏡離的兒子到了白玄逸手中,陶洛一開始都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飛過來了。
但白玄逸已經展開了報複行動。
這簡直給了陶洛大大的驚喜。
朱鏡離到得江邊,手顫抖着拿出瓷瓶。
姬花青突然翻了個身。
朱鏡離一手握着瓷瓶,另一隻手去撥塞子。
姬花青一隻腳蹲着,接着開始拖動另一隻腳。
朱鏡離撥開了塞子。
姬花青顫顫巍巍地站起,随後又跪倒在地。
朱鏡離開始傾斜瓶身。
姬花青好不容易站起來,朝朱鏡離喊道:“不,鏡離,不!”
朱鏡離繼續倒,瓶裡白色的膏體有一部分已落入了江中。
姬花青搖搖晃晃地朝江邊跑去,大叫道:“不,不——!!!”第二個“不”字出口,姬花青将手中的刀扔向朱鏡離。
呼延酬也同時将手中槍扔了出去,在空中擊中姬花青的長刀,夜空中火花四濺,随後一刀一槍各自掉落在地。
朱鏡離将整瓶金玉霜全部傾倒進了江中,她唯恐倒不幹淨,在把整個瓶身完全倒轉過來後,還上下晃動了幾下手臂。這之後,她身上的力氣似是被抽出了一般,左臂無力地垂下,左手松開,瓷瓶從手中滑出,落在江灘上。
下一刻姬花青跑到江邊,她沒看朱鏡離,而是快速跪下,兩隻手伸入江水中,要去撈落在裡面的藥膏。她完全不管右手剛受了那麼重的傷,隻顧一個勁地去抓水裡的什麼東西。
可江水滔滔,哪裡還能撈起什麼。
姬花青忽然大叫一聲,兩手重重拍在水面上。
她委頓在地,雨馀涼看着姬花青的背影,隻見她臉朝江面,一動也不動。
朱鏡離看向白玄逸,她本以為白玄逸這下可以将兒子還給她了,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白玄逸哈哈笑着用匕首割斷了襁褓中幼兒的喉嚨。
襁褓中一開始還傳出極大的哭聲,随後便戛然而止。
朱鏡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渾身劇烈顫抖着,向前跑出沒幾步就摔倒在地,大哭大叫道:“麒兒!麒兒!我的麒兒啊!!!”她趴在地上,幾乎絕倒。
呼延酬先前将長槍扔出,打下姬花青的長刀救下朱鏡離,自己便沒了兵器,再加上親眼看到白玄逸殺了自己的兒子,也錯愕悲傷不已,被上官鳴一腳踢在膝彎,站立不穩跪倒在地,下一刻,好幾把兵刃瞬間同時架在他頸邊。
陶洛殺死呼延麒後,匕首在手上一轉,利刃對準自己的脖子紮了下去。
陶洛啊了一聲,随後弓腰查看,見白玄逸已然斃命,直起身後先是愣了半晌,随後哈哈笑起來。
一箭三雕簡直精彩!還把白玄逸他自己也搭了進去。陶洛覺得自己現在簡直神清氣爽。
除了朱鏡離和呼延酬這對父母,方才殺嬰的一幕對其他人也造成了很大的沖擊,以至于到現在都還呆立在原地。穹隆老人對剩餘的雪山派弟子道:“一個個發什麼呆,去把另一個孽種也抓過來!”
一名雪山派門人對穹隆老人抱拳道:“掌門,不過是小孩子,這……”
穹隆老人道:“這孽種長大了也隻會幫魔教殺我們正派的人,留她作甚?”他說這話時顯得怒不可遏,身體顫動不止。
雨馀涼看着穹隆老人和雪山派諸弟子,一手抱着呼延蘭煙,一隻手伸到背後,反手握住刀柄。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穹隆掌門,汪掌門,就此罷手吧。”
雨馀涼轉頭,隻見來人竟是靈璇子和李愈!靈璇子身後跟着一衆道士,而李愈身後則跟着盟主府邸的下人。
雨馀涼想,難道盟主成功說服了靈璇子?聽靈璇子方才的話,這是來讓穹隆老人和汪易彤鳴金收兵了。
這一切終于可以結束了?但……
雨馀涼望向姬花青、朱鏡離、呼延酬,望向三個失魂落魄的人。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就算一切都結束了,還有什麼意義。
穹隆老人道:“罷手?”他看着靈璇子,語氣一下激烈起來,向姬花青等人一指,“那可是魔教魔頭,怎麼可能罷手?”他肩膀受了傷,此刻說話依舊中氣十足,且聲音過大,雨馀涼覺得自己耳朵都快被震聾了。
靈璇子道:“穹隆掌門,就在方才,聊氏那邊傳來消息,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枉生枝節。”
穹隆老人一聽是聊氏那邊的意思,态度稍微軟化了一些,卻還是道:“處決魔教妖人,本就該毫不猶豫,想來也不能說是輕舉妄動。”
靈璇子道:“穹隆掌門,不要忘記我們來水南的目的,現在您和汪掌門已經偏離了,請不要再無端消耗人力。”
穹隆老人道:“我們就快得手了!魔教的左右二使者都在這裡,況且還有陶家主協助我們,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難道就這樣前功盡棄,放虎歸山嗎?”
靈璇子道:“穹隆掌門!凡事以大局為重,而不是讓私人恩怨淩駕于大局之上!您和汪掌門之前的行為已經出格了。”
靈璇子和穹隆老人對話時,李愈來到雨馀涼身邊,他看了看呼延蘭煙,問雨馀涼道:“還有一個孩子呢?”
雨馀涼神色凝重地對李愈搖了搖頭,李愈眼睛微微睜大,又看到了不遠處的呼延酬、朱鏡離,以及江邊的姬花青,當即也不再說話。
穹隆老人雖然不甘心,最終還是決定跟靈璇子回去,哼了一聲,對身後雪山派弟子道:“走!”
汪易彤看穹隆老人都回去了,自然也就帶着仙霞派弟子跟随其後。
陶韬來這,一是為了抓回白玄逸,二是為了協助穹隆老人和汪易彤。如今白玄逸已死,穹隆老人和汪易彤打道回府,陶韬自然也就不在這多待。陶洛雖然還想對呼延酬、朱鏡離、姬花青三人做些什麼,但他不敢違逆父意,隻好也跟着離開。上官鳴、候臣虎、沙英龍、解貔緊随其後。
李愈身為盟主,這個時候得回到盟主府邸主持事宜,低聲對雨馀涼道:“雨兄弟,我先走了,你這邊……”
雨馀涼道:“盟主去吧,這裡交給我。”
李愈對雨馀涼點點頭,亦帶着下人離開。
四周一下冷清下來。
唯有風聲,雨聲,江水聲。
呼延蘭煙一邊叫“媽媽”一邊向向朱鏡離跑去,朱鏡離本來趴在地上哭個不停,呼延蘭煙跑到她身邊後,她将女兒摟住,母女二人抱頭大哭。
姬花青還是坐在原地。
雨馀涼走向姬花青,想問問她的情況。
突然,雨馀涼聽到身後腳步聲響,光聽聲音雨馀涼感到那人走得很快。他不由得回頭,隻見呼延酬大踏步走過來,然後從他身側穿了過去。
呼延酬來到姬花青身後,姬花青回頭,呼延酬一把掐住了姬花青的脖子。
姬花青的腳跟被提離了地面,隻垂下來的腳尖還若即若離沾着地。
雨馀涼大驚,三兩步跑過去掰呼延酬的手。
呼延酬看着姬花青的眼神狠亮得可怕:“是你……是你把一切告訴了他們!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雨馀涼一邊掰呼延酬的手一邊急道:“呼延大哥,花青前輩什麼都沒說,你冷靜!”
姬花青被掐住脖子,但她嘴巴張合,是在說話。
雨馀涼聽到了她在說什麼,她在說:
“我……籌謀多年……一朝……盡被你們毀去……怎麼可能……讓你們毀掉這一切……不能接受……絕不能接受……!”
她一邊說着,一邊十根指頭蜷起,手背青筋鼓出,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了呼延酬的肉裡。
指甲是犁,從呼延酬手背到手臂耕出數道鮮紅的溝壑,翻上來的新鮮的土是呼延酬的皮肉。
“呼延酬……去死吧……你們夫婦倆……都去死吧……”
她就算被大力掐着脖子,也死死盯着呼延酬,眼裡全是恨意,語調則怨毒幽冷,像是來自地獄。
雨馀涼内心極是怖駭。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姬花青。
呼延酬冷冷看着姬花青,突然一把将她掼在地上,從旁邊撿起一把劍,上前兩步将劍舉起,然而姬花青一腳踢中呼延酬腳踝,呼延酬站立不穩摔倒,姬花青身子一翻,壓在呼延酬身上。
姬花青壓到呼延酬身上後,一劍将呼延酬擡起準備反擊的左手釘在了地上,緊接着一腳踩住呼延酬右手手腕。
她雙手掐住呼延酬脖子,呼延酬驟然失去愛子,此時雙眼失神,眼中有淚水流出。雙手被姬花青制住後,呼延酬也沒有再激烈反抗了,隻任由姬花青掐着他的脖頸。
姬花青掐了一會,突然手上使力,将呼延酬的脖子丢開,呼延酬的頭随着姬花青的動作向一邊晃去,姬花青從呼延酬身上站起,一把将釘住呼延酬左手的劍拔出。
姬花青提劍向前走了幾步,仰頭望向陰雲密布的天空,灰白色的雨滴落下,如千萬根針懸空再打入她的眼中,但她的眼睛沒眨一下,她隻是定定看着天。
飽飲了雨水的袖角、袍角中的水被風擠壓、吹落出來。
雨水落下,打在劍身、劍柄上,打在姬花青的手上,打在姬花青的手與劍柄相接觸的地方。
雨一直下,一直下,似乎永遠下不盡。鮮紅血液從姬花青右手掌心不斷滲出,可甫一滲出來就被雨水沖刷,于是那紅色變濃又變淡,在姬花青手上一會深一會淺。
突然閃電一閃,在一瞬間的冷藍色光的映照下,雨馀涼看見姬花青慘白的半張臉,以及臉上呆滞的表情。
很久,很久,姬花青和呼延夫婦都如同石化了一般,在這風雨中一動不動。
暴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