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沖天而上,幾乎從蒼楚身上破體而出。它發出的鳥鳴蕩氣回腸,那是遠古神祗的悲鳴。
蒼茫茫的大地上,枯黃的蘆葦如浪湧,站在河灘上的幾個人,各有各的寥落。
聞霄望着天空那一點點消散的黑霧,身體莫名痙攣了一下,她弓着腰,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切,想到遠方的戰場,猛然回過頭。
“祝小花,你還好嗎?”
祝煜皺着眉,道:“還好。”
他臉上的字一點點的消散,隻剩下個疲憊的身軀還在硬撐。可他性格又不愛展露自己虛弱的一面,所有的不适最後都變成眉間的一點皺。
聞霄心裡艱難地抉擇了下,“等我。”
她撒開腿拼了命地跑,掰開大片焦黃的蘆葦。幹枯的草芽把臉頰都畫出幾道淺淺的血痕,她一路忘記身上的傷,忘記在流血,隻顧着朝高處跑。
那是個矮土坡,仗着地勢,剛好能看到戰場上的情景。
黃河浪起得越來越高,不知為何,天上的濃雲開始落雨,大地煥發了新的生機。
一路追上來的葉琳和祝煜看着眼前的景象,震撼地難以呼吸。隻有聞霄迎着烈烈河風,衣衫破碎,鮮血淋淋站在那屍山血海的戰場前。
聞霄擡起手,接了幾滴細雨,回首看着二人。
葉琳愣了下,道:“為何下雨了?”
祝煜很快認出這是什麼,“天地為陣,這是第一重,水生。”
“水生?”
水生萬物,也會生出後續的四重陣。
隻見黃河之水越發高漲,直沖京畿陣地,京畿軍徹底被大浪擾亂了陣型,鋪天蓋地大水翻湧而來,掀起幾丈高,一浪頭打下來,整個灘塗都化作一大片汪洋。
水花濺在聞霄的臉上,如同蒙蒙的一席毛毛雨,順着斜風飄來。聞霄合上眼,見京畿大勢已去,難以抑制的笑了。
過往的一切曆曆在目,那些燃燒的,死去的,鮮紅的,淋漓的,不斷刺激着聞霄的大腦。一将功成萬骨枯,為了扳倒京畿設的這盤大棋,還沒有收尾,就已經付出了無數的生命。
聞霄自己,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呢?
祝煜尚可深入敵後,亦可上陣殺敵,可她不過一介文人,憑什麼一聲令下無數人前仆後繼為她赴死。
聞侯不朽,不朽的到底是自己,還是那些英魂?
兩行清淚劃落下來,聞霄越是崩潰,笑得越張狂。她看着天上翻滾的雲,仿佛能看到這是高坐京畿的李蕪與東君在這場戰争裡最後的掙紮。
“聞霄……”祝煜憂心忡忡地喚了一聲,聲音有些發虛。
聞霄左手指着天,仰天長笑,“你輸了,這隻是給開頭。京畿千百年的血債,如今,我要你們一一償還。”
她越是笑,祝煜越是怕。幹脆幾步沖到聞霄面前,“聞霄!”
可聞霄完全陷入在近似瘋狂的情緒裡,她已然被情緒包圍,哪裡聽得到祝煜的聲音。
祝煜見狀氣得要死,換别人早被兩拳打飛出氣了。他好聲好氣喚了幾聲,眼前的人依舊是半悲半喜,聲淚俱下,全然不管身上的傷。
“聞霄,你答應我,能不能不要再這樣了?”
聞霄茫然地擡眼,“這不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祝煜一把将聞霄按在懷裡,他開始感到後怕,怕得胳膊忍不住發抖,“我差一點又沒救下你。”
“别怕,我不會真的把自己抹了脖子。我總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你在騙我。你會的,你幹的出來。”
三年前她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三年後她依舊如此。聞霄總是這樣,十分拎得清,知道大局面前自己不過是無名小卒。
祝煜深吸一口氣,狠狠地道:“我甯願你愚蠢一點,自私一點。機關算盡最後把自己給算進去,這算是什麼玩意?”
雨落在聞霄的臉上,把泥點沖刷幹淨,聞霄那張聰慧明秀的臉重新露了出來。這時候,相由心生的真谛顯露出來。她再也不是那朵怯生生的小白花,她的眼睛盡是披荊斬棘的堅毅,幼齒感的鼻梁看上去和她性子一樣倔強。
她才不是一朵小白花,是百折不撓的一株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聞氏骨子裡的本性。
聞霄笑了,對祝煜道:“謀士以身入局,方能大獲全勝。”
“不行,不準,什麼以身入局,都是狗屁!”
祝煜當真感到力竭了,他一直在強撐,如今劇烈地心痛下,他隻覺得眼花缭亂。他痛徹心扉地問了一句,“我自知無法相比,可天下人和我之間,你做選擇之時,不求你選我,哪怕你為了我……猶豫半分呢?”
哪怕你心疼一下我苦等的三年呢?
“你真的,愛過我嗎?”
後話祝煜說不出了,他的結局無可阻擋地滾滾滾而來,祝煜開始懼怕宿命,他來不及多說,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聞霄一把托住他時,神情恍惚。
那一聲質問如雷貫耳,把聞霄尚存的理智喚了回來。他看着祝煜昏睡的臉,明明那麼豐神俊朗的少年将軍,硬是蹉跎成眼前的樣子。
她感到胸口難以言喻的刺痛,心如同一張被揉爛的紙。
聞霄捧着祝煜的身子,顫聲道:“祝小花,對不起,對不起……”
葉琳不禁勸道:“他興許是需要休息了,以前他每次解開麻繩,都要休息許久。”
說着,遞上了那條紅白麻繩。
以前,每次,意味着祝煜經常這麼做。他到底為何如此,原因不言而喻。
轉眼陣法已經進入第二重,枯死的草木生生不息,黃河卷過的地方樹木快速生長。被水沖走的聯軍靠着這些樹木,穩住了陣型,紛紛在大水之中尋找支撐,等待戰船開過來。
聞霄鄭重地替祝煜系好紅白麻繩,她聽到一聲鹿鳴,回身一看,小白不知何時趕了過來,還引來了一匹馬。
聞霄不禁苦澀地笑了,“每次危難時刻都是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