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其面上怏怏,葉任生無奈搖頭,“我今日不想去吃酒,倒想去那夜市瞧一瞧,你若不嫌枯燥,便随我一起去欣賞江州粗糧菜頭好了。”
相對于那等繁華熱鬧場所,反倒是尋常巷裡的柴米油鹽,更叫葉任生舒心。
“好。”六鑼嘿嘿樂過,立時沖去将消息告知了虢思等人。
然而葉任生最終也沒能和六鑼一道去那夜市。
因為還不待二人出門,便收到了徐徊寄來的邀貼,而且還是邀她去那夜裡最熱鬧的場所,卉芳樓。
葉任生本想拒絕,卻瞧那小厮面色為難,像是不去也得将她磨去的樣子,且徐徊帖中言辭真切,叫她無法拒絕。
無奈,最終隻得赴了約。
卉芳樓規模不若韻清閣,雅緻也稍顯遜色,客流相對沒那般密集,卻倒因而多了幾分隐蔽。
隻是不論多隐蔽,到底還是那風月場所,葉任生心頭始終還是有些異樣。
徐徊選擇的廂房于二樓臨窗,窗外便可瞧見江州碧湖風光。
如此場所,如此時辰,以為對方會置備一桌酒菜,不成想,案前除卻一貫泡着的花茶與一盤漿果茶點外,什麼都沒有。
徐徊也沒有往日那般和顔歡笑,見了她便揚聲呼喚任生兄。隻伸手做禮,邀她入座,随後遣退了左右侍者。
室内一時又隻有二人,相顧無言,唯有沉寂。
少頃,徐徊兀自起身,做了那規格最完備與敬重的拜見禮,“在下徐徊,瓊州宜湘人士,久仰葉掌事大名,今日于此偶遇葉掌事,實乃三生有幸。”
見狀,葉任生眉宇微動,眸中閃過不解。
徐徊做過禮,起身看向她,“若那日沒有意外,若我仍然有幸與你相遇,我會這樣拜見葉掌事。”
說着,他撫袖執起茶具,于葉任生身前布好,以敬重之禮,将茶湯倒入杯中,“我會這樣為葉掌事敬茶。”
敬過茶,再執起竹夾,将漿果茶點置于一方小碟,放在葉任生身前,“還會這樣為葉掌事布茶點。”
遂又放下竹夾,拿起自己的茶杯,緩緩飲盡,直至茶杯見底,放下茶杯,望向對方。
“之後,你若閑暇,或許會與我多言幾句,你若公事繁忙,或許隻一杯或兩杯,你我便互相告辭,從此江湖不相見。”
徐徊端起的姿态微微松懈,語氣也稍顯輕快了些,“那樣我便永遠都不會知曉你的身份,你也永遠都不會有個名喚徐徊的小弟,更不會被他一路追随與欺瞞。”
“那日你于三孔橋上戳穿我時,讓我甚為恐慌,這幾日我不禁反複思忖,為何會那麼恐慌,這一切原本便是要告訴你的不是嗎?”
徐徊雙拳微攥,“而那日茶樓一别,我便明白了,讓我恐慌的不是被戳穿,而是你再也不理我了。”
眉間風波起,若漫山群青落寞,“京都重逢之後,你我對茶抒心,把酒言歡,你的一颦一笑,言談舉止,是那麼率真灑脫,風趣博學,我從未見過如你一般的人。”
“你視我為知己,總說我能解你心憂,舒你心懷,覺我是個豁達之人,但你卻不知,那些所謂豁達背後,是我無數次的糾結與思量。我幾次想告與你真相,卻看你笑容滿面,隻覺說出便會毀了這一切……我怕你知曉我并非那般豁達之人,我怕你不再如此歡笑,我怕你我從此罅隙橫生,再也做不得……朋友……”
眉宇垂落,室内一時安靜,唯有劍刺梅幽香缥缈。
須臾之後,徐徊輕輕側眸望向四處,“向你發出邀貼之前,我叫人布置了這間房,巡着記憶大概恢複了韻清閣之貌。”
聞此,葉任生不禁也擡眸望向四周,隻是彼時太過慌張與混亂,她并未過多去瞧那暖房,因而記憶全然一片模糊。
“你我初遇于風月之地,今日我本想借此與你重遇一回,與你從新相識,可不知怎的,當你踏進這扇門時,我便改了主意。”
徐徊望向對面之人的雙眸,“我不想與你重遇,你我的相遇又不是錯誤,何必要重遇一回,同樣,你我的相識一向是坦誠真摯,又何須從新相識呢……”
說着,他嘴角輕抿,面上漾出一點自嘲與歡欣,“雖說這聽上去有些無恥與混賬,但我卻當真越來越開始慶幸,那日意外闖入暖房的人,是我。”
聽聞此言,葉任生眼睫微垂,默默移開了目光。
徐徊不禁攥緊了雙拳,發出喟歎,“上天待我不薄,讓我初入晟州,便遇到了葉任生,而非葉掌事。”
說話間,他深深地凝望向對面之人,“然而如今,葉掌事已棄我而去,那葉任生……可不可以不要丢棄我?”
語畢,滿室靜谧,偶或一二微風自窗外飄進,卷起半室茶香。
少頃,葉任生擡眸,回望着那雙眉眼,隻覺那瞳孔深處,仿若有一株不起眼的野花,于大雨滂沱之中瑟瑟發抖,無聲乞憐。
果子出湯有定數,過糖時辰有定數,制餅火候有定數,或許人與人之間,冥冥中也有其看不見的定數。
“好。”
葉任生最終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