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隻是你身邊人也須得有物件防身。”彥靖也笑起來,手腕一翻遞到眉心面前,“勞你收下罷。”
霖若笑盈盈地回頭道:“這是大哥哥第一次立下軍功所得,眉心你收着,須得物盡其用才好。”
她這才看到眉心一反常态地盯着彥靖出了神,炭火昏暗,那目光混了驚詫與羞怯,漸漸泛起淚光來。
彥靖看着她的臉也有些錯愕,不甚确定地輕語道:“你……你是晉州……”
柳眉颦蹙間泫然淚下,眉心垂眸不答,雙手接過那把匕首,緊緊握住貼在胸前,低聲啜泣起來。
她這舉動無意是确認了彥靖的猜想,他也忽地沮喪起來,半晌道:“你長大了。”
似乎覺察到霖若一頭霧水,眉心忍住哭意,拿帕子拭着淚擡頭解釋道:“臨道十七年晉州失守,知州韓行一自懸于治所府院——他是我父親。” 她望着彥靖笑了一下,“後來才知道,那時送我與弟弟出城的是您。”
霖若震驚之餘想起先前她不願詳談家道中落的事,不想竟是這樣,又驚覺眉心是因為狄戎南犯而家破人亡,如今卻做了她身邊的侍女,不安道:“我不知實情,你若願意,離府後我可送你與家人團聚,不必伴我左右。”
彥靖也蹙眉問:“當年我讓人送你們去尋你三叔,你現下卻如何會在這裡做事?你弟弟又如何了?”
眉心歎了口氣,噙着苦笑道:“兩年前三叔帶我們南下,要去辰陽投奔故人,路上被人截殺,弟弟也不知所蹤。我混于流民中輾轉入京,也是機緣巧合,得入王府當差。”她對霖若淡然一笑道,“昔年南姬南下和親,正如韶華公主北上,都是為大業犧牲的無辜女子,公主既是無辜之後,又何須對我有愧?”
“多謝你。”霖若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不過天下人并不都如你這般想,可他們也沒有錯。”
“世人心中所愧之事,其實大多怪不到自己頭上,是因為其人上善,将責任負罪強加于自己,是為折磨。”
眉心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似乎投在霖若臉上,卻又像穿過她落在彥靖的身上。
彥靖也确實聽進去了,轉過身去,背影顯得落寞又惆怅。
愁雲慘淡,東方将白。
“我該走了。”彥靖将箬笠再次戴好,也再沒轉回來看兩人,大步走入煙雨朦胧的夜色中。
“此地一為别,不知何日再見……”眉心又一次将匕首貼近心口,喃喃着流下淚來,又很快沖霖若笑道,“當年我也這麼想,但究竟還是見到了。”
霖若一愣:“你對大哥哥……”
眉心笑着搖了搖頭,望向東方漸漸泛出青白色的層雲,長舒了一口氣:“公主,天要亮了。”
天明時分有瓢潑大雨,疾風将枯葉從枝頭一團團卷下,和雨點一起噼裡啪啦地砸進早就被刮開的窗扉。
月樨披着輕薄的罩衣,赤足走到窗前,散發被風吹起來,又被雨打落。那些枯葉雪片一樣飄進來,輕輕刮在臉上、身上,酥酥地癢。
霖若已經走了。
她因為給霖若送了東西,被南王妃罰跪到深夜,剛剛才醒。珠蕊和玉蕊陪她一起跪到了深夜,此刻大約還在外間睡得香甜,隐約能聽見玉蕊翻身時發出的一聲咕哝。
這樣近乎無理取鬧的懲罰,她應該已經習慣到麻木了,可因為對霖若說要去送她卻沒有做到,心裡怅然若失。
月樨對小時候的一場雨記憶猶新。
是一個苦夏,連着七八日都是水汽蒸騰悶濕潮熱的天氣,天上有厚厚的鉛灰雲塊,從一處天邊延綿不斷地鋪到另一痕天際,卻總也不下雨。
這一日她在廊下背那些枯燥無趣的文字,聽到院外彥昶在大笑大叫,似乎是從花架上掉了下去,被彥靖揪着耳朵要提回自己院子:“這麼熱的天,你自己猢狲一樣趴在架上乘涼,被你拉出來的若兒臉都曬紅了!你這便去曬一個時辰,包準脫你層皮!”
“這烏雲萬裡何來太陽!若兒隻是中暑氣悶的!”
“這話你也說得出?”彥靖的聲音又高了一度,“那你今日的冰果飲子都停了,好好中一中暑氣!”
“咦?”彥昶路過的時候,好奇地探頭瞧了一眼,沖月樨招手道,“這樣熱的天,二妹妹還要在外頭背書,可是要考狀元了?”
他的耳朵還在彥靖手裡揪着,而彥靖的另一隻手牽着暈乎乎紅透了的霖若,三人走在一起很是滑稽可愛。
月樨心中羨慕,又覺親切,放下書也沖三個人招手,可對面的嬷嬷不滿她這樣分心,手上的竹戒尺涼涼地拍在她手腕上。南王妃特地挑了幾個手勁大的嬷嬷來監督她,也交代過輕易不要手軟,月樨早已習慣,原不該覺得多疼,可不知為何當着兄妹三人的這一下卻打得像要把那截腕子給卸下來一般,直疼到心裡去了。
“呀!二姐姐哭了!”霖若驚呼起來。
“哎,你這媽媽下手忒狠!”彥昶咋咋呼呼地又叫嚷起來,不顧自己耳朵還被扯着,卷起袖子就想沖進來,“父王和大哥揍起我來都沒這樣響的!”
彥靖怕自己真把這耳朵扯下來,無奈地松開了彥昶,但也沒準他繼續往裡闖,站在那兒高聲道:“二妹妹還小,嬷嬷下手輕點,萬一真打壞了可是要算您頭上的!”
嬷嬷連連應話,低頭發現月樨眼中難得地噙滿了眼淚,估計是真打痛了,連忙扭頭進屋子裡給她拿藥油。
逞了英雄的彥昶叉着腰,被彥靖又揪走了,隻剩下聲音嚷嚷道:“這天看着要下雨了,二妹妹快進屋裡罷!”
果然,話音剛落,豆大的雨就伴着一聲巨雷劈頭蓋臉地砸下,牆外三人連連驚呼,聽得月樨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暴雨傾盆,嬷嬷牽着她進了屋,給她擦藥油的時候也一直在看她的臉色。小小的人兒眼中一直有眼淚打轉,可嘴角卻含了笑,看得嬷嬷無比膽寒,連連賠完不是,又勸她道:“若是難過,公主還是哭出來罷,憋在心裡是要憋壞的。”
月樨看着窗外風雨肆虐,将不少南王妃喜歡的牡丹糟蹋得紅香散亂,笑着搖了搖頭。
那時候的她沒有哭,之後的她也一直沒有哭。
或許她早已經憋壞了。
或許她該試一試,在她年幼時都不曾被允準的嚎啕大哭。
月樨深吸一口氣,立刻有風雨灌進她的嗓子,嗆得她猛地弓起腰來咳個不停,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面紅耳赤,那種窒息感激得眼淚成行地淌了下來,而她嗓子裡也輕輕地發出了嗚咽聲。
她心中一空,直接伏在濕漉漉的窗邊放聲大哭了起來。
外間裡,被驚醒的珠蕊推開依舊睡得香甜的玉蕊,披衣赤足小跑進來,看見哭得撕心裂肺的月樨,吓了一跳,撲上來抱着她問:“您這是怎麼了?”
因為不符合端莊淑靜的形象,她十七年來從不曾這樣哭過——她的哭從來是為做表面功夫,如春雨綿細,如秋雨靜谧,惹人憐惜。
“若兒……若兒走了。”
月樨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可她究竟沒有因為霖若的離開而傷心到這個地步,她隻聽得有另一個自己在身體裡尖叫着讓她好好哭一場,像那個夏日午後的雷暴般淋漓而席卷萬物,為她這輩子都隻能做籠中鳥、井中蛙,永遠被鎖在深院、永遠蹦不出深井的命運。
要感謝霖若給了她這樣一個自然的契機。
珠蕊重新關好了窗,拿了床薄被把早被淋得透濕的月樨裹得嚴嚴實實,又伸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輕聲細語地說着安慰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漸止,鳥鳴聲漸漸想起。外間的玉蕊也終于醒了過來,伸着懶腰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月樨哭得腦中一片混沌,其實什麼也聽不清。
她把臉悶在臂彎裡,終于脫力仰倒在珠蕊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