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叁肆:空有憐意無憐計
霖若着了風,睡夢中發熱,似乎很是不舒服,一直皺着眉。
眉心坐在她床頭替她擦了擦額前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掖了又掖,驚動了她。
霖若半掙起身來,握着眉心的手,一雙眼睛紅紅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和那位朱雀頭領,都有眉間痣。”
眉心微微愣了一下,垂眸點頭道:“我與他亦都是苦命人。”
霖若原就渾渾噩噩地,大約也沒聽清自己在問什麼,她這一回答更是沒聽懂,蓄了滿眶的眼淚又躺了下去。
“王爺和二爺先後來看過您。”眉心輕聲道,“可要差人去回一句您醒了?”
霖若聽見窗外沙沙的雨落聲,半晌啞着嗓子道:“什麼時辰了?”
“快戌時了,院子裡要熄燈了。”眉心想了想又道,“還有,二公主的人也遞了話來,若您明日醒了她便來瞧瞧您。”
霖若揪着被子一角擦了擦眼淚,搖頭道:“二姐姐跟着王妃替中宮守戒本就辛苦,再來看我實在不便。勞你明日親自去這麼回吧。”
眉心隻當她是在替醫鬼的事傷心,出言寬慰道:“程先生未必願意留在那裡,燒了随風而去,也得些自在。”
霖若擡眼看她,張口要解釋自己不是在為師父傷心,卻又覺無從開口,隻淡笑着道了謝,心口莫名堵得慌。
回府的車上南昕王知道她裝睡,給她裹好了絨裘,對着緊閉雙眼的她緩緩道:“不是你的錯,是他父子二人之過。但你既發了誓,輕易不要破誓才好。”
又道:“今上放過了狐淵子,他應當今夜便走了。一出心願已了,他此番是準備徹底遁世不出。”
霖若睜開眼:“師祖可要将師父帶走嗎?”
南昕王先是吃了一驚,将她面上細細端詳一番,才松了口氣般輕聲道:“湍洛已經燒得屍骨無存了,如何帶走?”
“人燒了,尚有殘骨遺灰,娘親的便供在寺裡。”霖若喃喃道,“那樣薄情的人,師父自然不願将遺骨留與他。”
南昕王道:“若兒,莫要議論。”
“為何世人說醫鬼無心無情?分明冷心冷情的另有其人。”霖若說着激動起來,音調也高了幾分,“在她生前不曾從一而終,偏她身後這樣作出情深一片的颠倒樣子——有何苦衷非要這樣自欺欺人?”
獻帝、狐淵子之于湍洛,南昕王、本如之于南姬,她這話可以影射今日寺中灰心失意的任一男子,隻是她說出來的時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南昕王沉默半晌,撩起簾子來看了一會兒秋雨淅瀝,踟躇片刻終于道:“這天下男子多是一丘之貉,故而你絕不要踏上舊路。”
霖若那時沒有哭,可現在想起來了,眼淚滴滴答答地止不住。
眉心拿帕子沾了涼水要替她敷眼睛,卻被輕輕避開。
“你去睡吧,替我将兩邊的窗都打開,我自己躺着聽會兒雨。”
眉心歎了口氣應道:“哎。”
她将床邊的夜燈換了新燭,又把香爐裡的香篆換了新,有甜蜜的栀子香,讓霖若想起從前碧落在的時候,兩個人都喜歡這個味道。
“公主,這蠟燭是摻了合香油的,不禁點。”眉心小心囑咐道,“不過等它滅了,您也該睡得安穩,不用怕黑。”
霖若低聲應着,閉上眼睛把自己完全埋在衾被中。
失去意識前,她隻記得隐約聽到眉心在門外壓低了聲音,語氣卻難得有些急躁,似是和什麼人争執了幾句,而後歎着氣離開了。
夢裡是無數的閃回,從七夕夜開始,到今日結束。
竹溪館,白石橋,花木瘋長的宮苑,天寶寺的前殿小間,延慶殿,右偏殿,有青松環繞的宮中小苑,最後是慈眉善目的地藏像前。
他牽過她,抱過她,吻過她,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他總有解釋,卻不是他該給的那種解釋。
竹息清新,花木甜膩,熏衣的香氣濃郁而凜冽,最後是香橼燈的酸甜,鮮活溫暖得像是此刻便有一盞香橼燈點在她床邊,撲撲地燃着微弱的火苗,卷舐着小小的燈蓋。
她确實聽到了聲音,确實聞到了香味,可也許正如先前的春夢一般,隻是夢裡的蝴蝶可悲可憐地化成了她。
霖若似有若無地歎了一聲,還是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盈眶的眼淚像破碎的珠簾蒙在眼前,缤紛地把香橼燈熹微的火光散成無數香橼色的星星,看得她恍惚起來,不知自己是夢是醒。
秋雨潮寒的濕意像一種似有若無的冰涼氣息,幽幽地從院中流進了半開的門,霖若嗅到了,身子着了風似的微微輕顫了一下,推開被子坐起身。
眉心所說摻了合香油的蠟燭本該繼續燒着的,可大約是天涼有風,早早地就熄了,于是房中隻有這躍動的香橼燈,小小一盞朦胧不清地照亮房中物。
夢中人雙臂環在胸前,倚靠窗邊,側臉望着院子裡在風中飄飖的兩盞幽微夜燈。也許是窗扉大開,雨聲蓋過了霖若起身的細微動靜,他沒有看過來。
這該是夢。
霖若是願意這樣想的,可寒意陣陣如此真實,她坐在那裡忍不住發抖,卻不敢出聲,冥冥中似是不想讓這個本就如遊絲蛛網一般脆弱的“夢”消散無形。
院子裡的夜燈終于滅了,念塵有些惋惜地歎了一聲,轉過頭來。房中細碎的燈光把人照得模糊,四目相對的一瞬他臉上是如何表情,她完全看不出。
她心裡希望他是錯愕的,像他第一次造訪她在宮中所居的小苑;或是溫柔的,像他後來幾次造訪小苑時看着她的神情。
然而他終究開了口,聲音冷漠疏離:“我是來取回玉佩的。”
霖若微愣。
那枚刻了仙鹿踏煙紋樣的玉佩,那枚她曾冷着臉交還過的玉佩,那枚為了轉移中宮信物、在他吻她時又偷偷藏在她腰帶間的玉佩,那枚他說是為了保護她南下的玉佩。
霖若回過神來,卻垂眼去看那點在床邊小案上的香橼燈,又是仙鹿踏雲的紋樣。雕琢小燈的人手不很巧,生疏地把那三頭鹿雕得形狀各異,又像長角的馬,又像鹿角扶疏的牛,就偏偏不像鹿。燭火晃動,把鹿影投到枕席上,倒像哪裡來了一群異族的戰隊,騎着各式各樣的走獸,一晃一晃地要厮殺到戰場去。
好幾顆淚珠盈盈滾落後,她笑着開口道:“多謝殿下的香橼燈。”
“我向來言出必行……”念塵開口時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抖,但很快又恢複成死水一般的平靜,剛才的顫抖便像微風激起的細碎漣漪,早已消失無蹤,“畢竟是我唯一允諾過你的事。”
“這樣一看,的确殿下隻明确給過這一件承諾。”霖若又抿唇笑了笑,擡起眼來看他,“旁的事原是我異想天開。”
念塵沒有說話。他的手裡捏着一枚六出镖,精鐵打的雪花模樣,是萦雪閣标志的暗器,精巧鋒利又穩當,曾經名噪一時。此刻緊緊握着,紮得皮肉生疼,卻能很好地幫他克制住臉上的表情。
“可我異想天開的又豈止這些虛妄誓言,經了這麼些天,這麼些事,我還滿以為自己了解殿下是何等樣人。”
霖若說着,垂頭從枕下摸出那枚玉佩。原本結着的青絲縧在中秋夜被他的血沾上,成了灰撲撲的褐色,她便找了碧青的絲線來,想結了絡子替換。絲線一股股青翠如竹,她也正準備編成竹葉形狀的繩結,從前半夏教過她,可她許久不曾編過,手生得編一股拆三回,如今還差個收尾——隻是再不用收了。
她瞧着玉佩下那截草草收尾的絲線,亂蓬蓬一團正如她此刻心思,理也理不清,沒來由又笑了起來。
端午前她和碧落也在打絡子,五彩的絲線意指五毒,結成梅花結來配香囊。除去自己留着佩戴的,兩個人還各自多做了一個,在梅花結上下又多添了一個雙聯結。這樣有着成雙成對寓意的香囊,她準備給趙息,碧落準備給彥昶,然而終究沒有送出去。
趙息的事到底已經過去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怨惱,隻偶爾想起時會起這樣的念頭:若早些将心意表明,他心中有她與否,總會少一樁帶了遺憾的少女心事。
僅此而已。
她這樣神色哀戚地望着手中的玉佩,念塵不忍出言打擾,隻慢慢走到她身邊,坐在先前眉心陪侍的小凳上。他比眉心高大許多,坐在那裡總有莫名的壓迫感。昏黃的燭光透過香橼燈上雕得拙劣的仙鹿镂花,溫柔地投在他刻意冷下去的臉,總是添了幾分暖意。
霖若擡頭看着他的眼睛,她難得如此直接地和他對視,即便隻一會兒就難為情地又把目光移開去了香橼燈,再開口,便再次說起這燈:“這蠟燭,馬上便要燒盡了。”
念塵看過去,果然那截小小的紅燭已燒得隻剩一個指節長短了。他在這裡等了很久,這已經是帶來的最後一支蠟燭,再沒有可替換的。
他的沉默在霖若看來自是另一種意思,她笑了一下,又道:“香橼佛手說是能解百憂,可我心中煩憂卻絲毫未減,果然道聽途說不足為信。”
念塵看她臉上淚痕點點,下意識擡起那隻空着的手來要替她擦去,可到一半猛地收住,轉腕變成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雙眼也看向她手中玉佩。
霖若沒再顧左右而言他,把玉佩遞過去。
她的手指搭在他寬大溫暖的掌心,粗砺的繭觸到指尖有微微的刺感。
如夢初醒般,她忽地蹙眉,抽抽搭搭地哭出聲來。
他果真竟是這樣狠心的人。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今日在天寶寺所言,懷疑他是編出那些話來搪塞獻帝,故而後悔先前沖動之下發了那樣的毒誓——可此時此刻她的房中并無第三人,他既沒有解釋白日裡的事,坐在這裡也如此冷漠得像一個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的人。她本也可自欺欺人說這是她的噩夢,可她終究觸到了他,這樣真實得讓她覺得肝腸寸斷。
念塵的手抖了一下,繼而緩緩收緊,手指快速地包覆了那冰冷而柔軟的手隻一瞬,便順勢滑下去握住了甚至比她的手要溫暖一些的玉佩。準備收回時,卻覺察她用力拽住了玉佩另一側的縧子。他極力克制住自己要将她整個人圈在懷中的想法,隻歎了口氣擡眼望着她。
霖若淚眼婆娑,饒是拿袖子擦了幾回,總有零星的淚珠墜到腮邊盈盈欲碎,她便不再管了,眨了眨眼待淚幕變薄能看清眼前人後,開口輕聲道:“上次我把這玉佩歸還,殿下問我,你對我如何,我不知麼?我的确不知,那時不知,如今更不知。”她把身子微微傾向他,因為緊張而顫着聲問,“而我對殿下如何,殿下可又知道?”
這正是念塵苦惱過的問題,如今似要得到能讓他歡喜的答複了。
她有一截腿隔着寝衣、隔着被褥,輕輕貼到了他的膝蓋,可她自己不知道。
她的身子是軟而香的,她的聲音是輕而柔的,她的話語是甜而嬌的,念塵有一瞬間的心神恍惚,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隻能收緊握着六出镖的手,讓那錐心的刺痛趕走腦中因缱绻思緒生出的猶疑不定,緩慢而沉重地吸入她周身氤氲着的香氣,再緩慢而沉重地呼出,就是不答她的話。
他不畏神佛,卻怕她發的毒誓應到她身上,他不敢冒這樣的險。
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可他就是萬萬不敢。
他如此礙着毒誓沉默不語,可霖若心中萬千思緒隻凝成繞在舌尖、即刻便要傾吐而出的話,她耳畔隐隐約約地似有聲音在一遍遍重複她白日裡的毒誓:“……身死異鄉、屍曝荒野……化作孤鬼、永世飄零……”
霖若便想,自己大約是病了、癡了、瘋了。
可終究還是年少,為求心事無憾,竟可将這樣的毒誓抛卻腦後,不管不顧。
她緊緊握着玉佩的縧子,擡眼垂淚,望着念塵笑道:“維心閣能人衆多,并不需要一個涉世未深的黃毛丫頭去擔起閣主大任,師父如此安排隻是為護我周全。”鼻尖萦繞着淡淡的香橼芬芳,她垂頭深嗅一口,似是鼓足了勇氣,再擡頭時眼中躍動着将熄未熄的燭光,也映入他那張隐忍到有些變形的臉,“我留在京中雖仍舊還會遭冷眼折辱,但隻要殿下開口,我未必真要離開。”
這樣離經叛道的話啊,她竟真說出來了。
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在最後一個字眼脫離唇舌後,她終于泣不成聲。
她心裡有他。
念塵自然聽懂了。
可心中大亂之間,萬千念頭一個個閃過,十之八·九皆是讓那些他畏手畏腳的緣由。
毒誓,夏侯徵,聯姻,甚至于錦莊和維心閣,他都在顧忌。
這一刻他毫不避諱地在心中承認自己軟弱怯懦、優柔寡斷。他怕毒誓應驗,他擔心夏侯徵出手,他顧慮聯姻之事,他忌憚錦莊在他沉溺兒女之情時風頭再起,他更擔心他對湍洛做的事被維心閣上下知道、被她知道——文甫說南下于她是上策,他不該耽誤;顔夕說她終有看清他為人而死心的一日;影憐說所有人都在勸他放開她,可他若自己不情願放過她,她便隻有死路一條。
“強求得苦果,執念生業障。”
本如這樣勸他。
“我告訴過她,你并非池中之物,故而絕非良配,可我不曾教她如何拒絕一個男子虛假的好意,是我的過失。”
南昕王如此自怨,可又安知不是在怨他。
虛假的好意……若真隻是虛假的好意,他又如何會這樣痛苦?
念塵咬着牙好一陣才把胸中騰騰而起的血氣咽下,終于開口時,聲音清冷平淡,卻不容反駁:“我會讓人換了萦雪閣令牌送來。”
霖若下意識地松了手。
那玉佩無力地垂下去,輕輕敲在念塵的手背,把他激得一怔。
霖若覺不可思議,扯着嘴角像是笑了一下:“殿下既隻拿我當消遣,為何先前在宮中時偏要說那些話來招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