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憐惜她。”他說着,深深吸入一口潮冷而夾着草木青味的水汽,踏進漫天寒涼的雨霧之中。
本如低頭不語,手上的佛珠輕輕撚動。
“我方才見房後的竹子開了花。”狐淵子執着傘出現在本如身後,披着的鶴氅被雨沾濕,變成帶了綠意的黑色,像同樣被沾濕的須發,“一時恍惚以為身處二十二年前的蔚山。”
“确實開了近半月了。”本如的目光飄向遠方,片刻後又收回來,轉身對他笑着解釋道,“想起一樁事,卻也不是頂要緊的。宮中曾派人來請過一叢青竹,若這片竹子開了花,宮裡那片應也開了。”
“應該的,竹之一物,相隔千裡也連着根。”狐淵子的聲音空遠缥缈。
本如又看向念塵離去的方向,問道:“見過了殿下,您也算了了一樁心事罷?”
狐淵子發出一聲輕笑,卻答非所問:“的确是意義非凡的東西,這是她出師的時候親手做的謝師禮。”他撫着傘面又開了口,如歎息一般輕靈的聲音帶了幾分笑意,“不過我知道她一向手笨憊懶,頂多是去山下買了把素面傘,自己動手刷桐油。”
本如微訝,回頭笑道:“這是仙人第一次同我說起醫鬼。”
“是難得,這麼多年了,從前的事我并不對旁人說,今日對那姑娘說了一次,這下又開始了。”狐淵子也笑,撐開傘去撚那些彎曲的傘骨,“你心如止水,我對你說,也就是對着一片靜湖投石子罷了。”
本如伸手去接從屋檐墜下的雨,一滴兩滴在幹紋密布的手心綻開透明的花:“水納萬物,若您想将積年的壘塊盡數投入湖中,請便。”
狐淵子走到他身邊,也伸手去接雨珠,蒼髯微微浮動。
“湍洛,是我師父行醫時從洛水裡撿來的,所以給她起了這個名字。說是村裡的程嬸子在溪邊浣紗發現了她,就跟着姓了程。”狐淵子說着看向本如,“她那時約莫四五歲,卻不會說話,故而我們不知她在北國時叫什麼。”
本如稍加思索:“……我鄉音早改,隻記得她的名字在南話裡意為雪與落葉之女。”
“原來如此……”狐淵子了然地點了點頭,仰首吟道,“踐霜雪之交積,憐枝葉之相違。”
本如順勢接道:“馳遙思于千裡,願接手而同歸。”【2】
兩人相視一笑。
狐淵子又問:“我記得她和那位有遠親關系罷?湍洛是雪和落葉的女兒,那位是?”
“是,她們的外祖母是姐妹。”自稱鄉音早改的本如這次卻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個狄戎的名字,“蒂瑪缇,月仙。”
“定然名副其實。”狐淵子垂首慢慢将傘面邊緣皺起的紙撚平,“怪道,我聽聞從前北國名将總在月夜大捷。”
本如雙手合十念了幾句,笑道:“原是您要說從前之事的。”
“是,我忘了,你将過去視若懷中明珠,輕易不示人。”狐淵子擡眼抱歉道,“不過從前之事也沒别的好說了。情之一物不知何起何終,若視之為病症,則待我覺察自己心意之時,早已沉疴難起。原本我就年長她太多,為了逃避此心,故意外出四處遊醫。逃來逃去之間,她終是有了心上人,我想那也好,于是徹底放任閣中事物不管,雲遊四海去了。”
他說着将修整了一番的舊傘輕置于地上,看着傘面上那些凝結的雨滴慢慢彙成更大的圓珠,終于支撐不住墜下傘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日聽得新帝登基的消息,我不敢想她該如何心碎欲絕,于是千裡跋涉,不眠不休,隻為早一日回到閣中。就算撇去那些不該有的情思,她終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如何不會心疼?”狐淵子目光遠淡,歎了口氣又道,“那日蔚山的竹花開得紛紛揚揚,便如香雪一般飄了半山,而她就在維心閣門前等我。我遊醫多年,女子懷孕的情狀如何可怖都見識過,而她懷着孩子的樣子分明這樣美麗柔弱,我卻像撞了鬼一般被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本如靜靜地聽着。
狐淵子不知從哪變出一枝抽了穗的竹枝,細碎的白花開得密集,帶着清淡的竹香:“竹花開的時候實在美麗,可開完了,這片竹海就開始枯萎消失。竹子知道這樣的道理,卻還要開花,我一度無法理解,甚至為之憤憤不平,遁世多年總不願意見到竹花。”
他将那枝竹花擇了一番,簪在耳邊,垂眼笑道:“然而我終究又見到了竹花,亦見到了竹米,這才發現我到底還是喜歡竹子的,故而連帶着竹米也無法厭惡——如此愛屋及烏的我,這樣可悲。”
本如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聲,笑起來:“先前殿下問這傘是不是您的,您過了很久才回答;此刻也是,為了答一句見到殿下可是心願已了,竟繞了這樣久才給出答案。”
狐淵子含笑不語。
他轉身的時候而耳邊的竹穗微微顫動,又抖下幾朵輕飄飄的白花,落在肩頭,又滾落在地。
“仙人對小施主說謊了,今日并非您臨終之日。”本如又打趣道,“佛道并無相悖之處,仙人在此打了诳語,還望您走前能消除口業。”
“你卻是較真。”狐淵子笑着在地上一個陳舊的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我原是認定要死的,不想時日未至。但我此番再遁世便要徹底不出,羽化之前都不會再見到她,世上由今日起便再沒有狐淵子,如何不是臨終前才見她第一面?”
本如在他對面的蒲團上跪坐下來,笑道:“狡辯亦是口業。”
狐淵子往後仰着背,擡頭去看梁上一個早已燕去巢空的鳥窩,眯起眼來:“與瞞天過海之事相比,小小口業尚不夠我折壽。然而萬壽非吾願,長生不可期,仙人道友所求之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無衰落,于我而言隻是縛仙之索、囚鳥之籠,順其自然罷。”【3】
“言至長生之說,衲僧也有話想答仙人先前所言。”本如聞言垂目淡然笑道,“仙人以為衲僧自苦一生,是因為知道此身寂滅入輪回再見,衲僧不再是衲僧,那人亦不再是那人,二人未必會相認。可縱是相逢不識也終是相逢過,舊世再無緣相見的遺憾可得彌補。為此草草一面,殺業重重之人不配追随那人踏入輪回,而該要苦修終生以保身後不堕阿鼻道,故而于衲僧而言,此生越長越好。”
言訖,兩人四目相對,眼裡笑裡都是波瀾不驚的淡然。
“既如此……冒犯了。”狐淵子站起身走上前來,伸手在他剃得隻剩青茬的頭頂上輕點了三下。
雖然确然受過戒,本如的頭上卻并沒有留下猙獰可怖的戒疤。廣為流傳的解釋有說他是神佛庇護之人,故而受戒燃的十二柱香并不能摧傷他分毫;亦有說他皈依前罪孽深重,連香火都無法燒盡那些業障。
思及此,狐淵子歎道:“縱有仙人撫頂,你卻不能結發,順其自然罷。”
本如垂目行禮道謝。
狐淵子拾起傘來收好,看着窗外的雨道:“我要走了。”
他走了兩步,終是不忍,又轉身看回本如:“你我都知道,那孩子,因着湍洛為他幾番安排,他的罪業其實并未有他想的那樣重。代消谶業又本就是無法言說、并無定數的事,他既認定心誠則靈,讓他試試又何妨?”
他的眼神這樣深邃而曠遠,本如心中一動,難得地微微蹙了眉:“您已看見了他二人終結,才會這樣說罷。”
狐淵子伸手一揮,笑着搖頭道:“胡說,當真願以壽數福祚去參破天機的,也隻有以此為生的北冥族人,我不至如此。”
“世間萬物總有迹可循,您确然已窺見一二,隻是不願道破罷了。”本如雙手合十,閉眼喃喃地念了一會兒經,擡眼對他行禮道,“道法之精妙,衲僧不知其詳,今日得與仙人相談多時,實在幸運之至。”
狐淵子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從西邊的側門走了出去,聲音遼遠空蕩:“今日一别,再無相見之日,願你早脫苦海。”
本如目送他漸漸遠去。
那把舊傘勉強遮住他的頭頸,大半邊傘面都覆在他身側,似有素衣青絲的身影,眨眼間又模糊在雨簾中。
“世外總有那樣的桃源,過往之事、他人之言,皆可視作無物。”
本如喃喃道。
想起來這樣的話他也曾對旁人說過,隻是時間過于久遠,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了。
往昔如何久遠,可他還有更久的一生要償業。
他閉眼喃喃地念了一百單八遍“南無聖無量壽決定光明王如來”,于是代表因果的十二顆白石珠被慢慢撚了九輪,似乎又潤了幾分。
其實這樣祈願壽數的佛号,他從入佛門的第一天就開始念了,卻從不是為自己念的。
從前是早夭的月仙,如今是月仙之後。
“這樣可憐……”
他睜開眼無奈地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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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自當之,無有代者”:出自《無量壽經》。
【2】“踐霜雪之交積,憐枝葉之相違。馳遙思于千裡,願接手而同歸”:出自《雪賦》,“踏着積疊的霜雪,憐惜離開了枝頭的落葉,想念着千裡之外的人,希望能與之攜手同回。”
【3】“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無衰落”:見《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是祝萬壽長生、行運鴻圖之詞。另也有化用《毛詩正義》裡對這一篇的解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