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貳玖:踏霜夜訪杳無痕
霖若這一天總是心神不甯,吃飯的時候也恹恹的。眉心笑着調侃她,說一定昨夜起來點了幾次燈才沒睡好,霖若心虛,端起茶碗遮住臉。
顔夕來瞧過一回,自然知道她症結所在,出門找到薔兒,拿出一張紙條給她道:“還你,就說别人給你的方子,請公主看看,别這樣悶着了。你可不要說漏嘴提起七皇子,閨閣女兒家這種事讓别人知道總是尴尬,她臉皮又薄,指不定怎麼心煩。”
薔兒見是先前朱雀交給她的藥方,想起上次被顔夕連哄帶吓地截胡了,不由對眼前這個笑容和婉的美人又生出三分畏懼,低頭道是。
霖若一見藥方果然有了興趣,擡頭問薔兒:“這是别人給你的?這上面的阿膠和紅參分量不輕,你若不是氣血兩虛倒不用這樣大的劑量,不若讓我替你探了脈再改改方子?”
薔兒知道她擔心膠參貴重自己負擔不起,眨了眨眼改口道:“其實是從前芸妃娘娘那兒的方子,娘娘也賜了婢子一份,婢子知道公主頗通醫術,又見您悶悶不樂才拿來給您看看,想想别的事許就沒這麼難受了。”
“謝謝你的好意。”霖若笑着沖她颔首,“師父從前也喜歡拿些宮廷秘方考我,讓我試着加減化裁,或比着方義另拟新方,讓尋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那位先生是醫者仁心。”薔兒由衷道。
霖若想了想點頭道:“師父說這原是她師父平生緻力所為,王權富貴有疾能得醫,天下百姓也該如此。故而我南下入閣後亦會遵循此道,遊醫替貧苦之人看診。”
薔兒聞言很是動容,握着霖若的手道:“若公主不往南下,入宮後替我們這些位低奉微的奴婢看診,亦是踐道。”
入宮……為何入宮?
霖若愣住了。
薔兒自知失言,道了個歉就腳底抹油跑了。
等她再回來已是晚膳時分,霖若将這方子裡君臣佐使的替代藥材列了個遍,興味正濃,便請眉心将東西端進房中,不過眉心正在松月那裡學雕镂,同樣不思歸,進來的是薔兒。
她這會兒倒不像尋常一般說說笑笑,愁眉不展地從食盒中将飯食一碟碟擺在桌上,霖若奇怪地回過頭看她:“這是怎麼了?”
薔兒張口欲言,又低下頭去,頗有些委屈道:“宮禁要解了,公主、夫人和兩位姐姐都要走了。”
宮禁為何在這日解了?是夜宴案有定論了?
霖若放下手中的紙筆,搓着手上沾染的墨迹,沉默良久才問她:“你家殿下……他可安好?”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薔兒再擡頭時眼裡蓄了淚,癟着嘴道:“今日安惠王帶了幾十人在毓華宮胡攪蠻纏,攀咬殿下是刺殺主謀,殿下與之争辯,金瘡崩裂,又躺回寝殿去了。”
霖若失神間指甲劃過皮膚,登時就起了一道紅痕,可心中頓時清楚了:原來自己這一日坐立不安,是在擔心他。
她下意識開口問:“那殿下……禦醫可去瞧了?”
說完又覺自己傻氣,天潢貴胄自然有人照看,這一點她不是一直知道?可她明知輪不到自己來擔心,卻還是覺得胸口有千斤重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瑰麗绮夢中的蝴蝶終究附在了她身上,将這皮囊包覆着的骨肉鮮血啃噬得幹幹淨淨,再用自己填充豐盈,完完全全地取代了她。
“公主要去看看殿下嗎?”她聽見薔兒的聲音在耳畔低語,“明日宮禁便要解了,公主明日再要探望可是再不能了。”
霖若恍惚起來。
她要嗎?
她該嗎?
她想嗎?
——她終究是來了。
到院中接她的是個着實貌美的男子,霖若總忍不住細細打量他的臉,細長的眉眼柔婉如春柳,眉間的朱砂痣殷紅似拿胭脂剛起了一筆的花钿。
“在下是萦雪閣朱雀,姓楚名鳳歌。”若非他剛一見面便開了口,霖若差點便要脫口道一聲“多謝姐姐”。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南昕王的壽宴上衆人行酒令,念塵說的就是這一句。當時惹得不少人發笑,霖若便對這件事印象深刻,點頭對他道:“我記得閣下的名字,先前有一屏之隔,今日倒見着了。”
“多謝您還記得,實在榮幸之至。”朱雀笑起來足可以說是動人的,他指着院牆問,“聽聞公主身法極好,這院牆可要在下帶您出去?”
霖若搖了搖頭,跟着他一起縱身越過那一人半高的院牆。此刻已經有薄霜落地,被偶爾出現的幾點燈火一照,亮晶晶地泛出橙紅的碎光,踏上去會發出輕微的脆響,沙沙地聽得耳朵一陣陣酥癢。
一路上朱雀都很是沉默,直到把她帶到寝殿窗下才猶豫着開了口:“公主,其實閣主服了藥後沉睡不醒,您不必來探看。”
霖若歪着頭問他:“既如此,為何把我帶到了才這樣說?”
朱雀垂眼的時候實在很有觀音悲憫世人的模樣,就連說的話都帶了幾分勸導的味道:“閣主不知道您來過,醒了不會有印象,即便在下提醒他也未必相信,如此卻要讓您冒這樣大的風險,實在不值得。”
霖若四下看了看,并未發現守衛和巡防隊:“我們一路來的時候不曾撞見人,隻要等下回去的時候再小心,便再無風險了。” 她說着又抿着唇笑了,耳朵稍稍發紅,“何況殿下來探看我幾次,閣下應當也知道,我……”
總不能隻接受他的好意而不付出——這話雖是心裡話,她卻實在不好意思說出來。
朱雀知道她沒有聽懂亦不會聽懂自己在說什麼,擡眼歎了口氣:“委屈您從窗戶進去了,寝殿外有不少戍衛,但内室隻有萦雪閣中人可出入,公主不必憂心有人攪擾。若您想回去了,往這窗邊來便是。”
他說着很貼心地把手腕擡起,讓她扶着自己翻窗進殿。
看着霖若衣裙飄飖,像秋風蕭瑟中一隻淺紫摻銀白的蝴蝶一般飛了進去,他又覺心中怅惘,抱臂靠在牆上,擡頭去看已經隐沒在雲層中的星河。
念塵趴卧在榻上,因為傷口沁水,敷的藥還沒完全幹,故而絨毯隻從他腰窩開始包覆着,怕他因此着涼,殿内特地點了兩個炭盆。
霖若在維心閣的時候自然見過袒露上身的傷患,亦處理過大大小小的傷口,可眼前這副猿臂狼腰的身子還是叫她看一眼便紅了臉,腦子裡倒想起“玉山崩于前”之類的話。青黃的藥末随傷口顯眼地橫在白皙的皮膚上,再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舊傷,似極潤的羊脂玉璧被擲碎在地上,又讓人用心由齑粉慢慢拼回了原樣。霖若不由惋惜地伸手輕輕碰了一下早已愈合的舊傷,柔軟而焯熱的觸感,燙得她猛地縮回手指。
相較于腹部的傷,念塵背上的傷撕裂得不成樣子。先前胡禦醫想吹胡子瞪眼,對着這麼個昏迷不醒的人又不好發作,也沒必要遷怒旁人,于是木着臉讓朱雀和影衛把他背朝上扔在床上。等他們拿清水和蒸酒擦洗血污的時候,小老頭又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地在小爐子上熏蒸桑白皮線和曲針,準備給念塵縫傷口。
朱雀和影衛一左一右持燈替他照着,見胡禦醫手上飛針走線,動作麻利迅捷,不由感歎了一句:“師父,您眼神倒好。”
“哼!”胡禦醫得意地笑了,“祯佑年間你師父我還是個小小軍醫,跟着老南晙王行軍北地時還縫過腸子呢!那腸子流的,嘩嘩一地……”
“呀!”影衛低頭驚叫了一聲,仿佛已經看到白花花的腸子從自己腹部的剖口淌了出來。
胡禦醫侃侃而談的興緻被打斷了,翻了個白眼道:“這還是萦雪閣精英呢,沒出息。”
“師父莫生氣,他不怕死,但特别怕疼。”朱雀讨好地對他笑,試圖把話題重新引回去,“您說這人腸子都流出來了,您還能給救了,當真是起死回生、妙手回春!”
“回春!”影衛自覺有愧,忙鹦鹉學舌想彌補一二。
胡禦醫卻沒了笑臉,悶哼道:“有什麼用,救得了命,救不了人。”說話間縫好了一處開口,熏蒸新線的時候擡眼看向兩人,“腸子流了一地的是西北将軍劉濬秋,你們兩個小娃可聽說過?”
朱雀搖頭,影衛也搖頭。
“我便知道。”胡禦醫冷笑着将針線穿好,“積毀銷骨,衆口铄金,再束以忠君之道、為臣之德,一樁冤案就打出來了。平了西涼之亂的武穆再世啊,被淩遲的時候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五歲。我受他生前托付帶走了那個跟在他身邊的大孩子,那個小的被劉夫人交給侍女投奔母家去了,從此音信全無。”
朱雀面上白了一白,忙問:“那位大公子如今怎樣了?”
“我沒把舊日恩怨告訴他,把他寄養在同樣姓劉的人家,他很争氣,後來……”胡禦醫穿好線,又開始縫合傷口,他動手的時候全神貫注并不開口,完事了才對一直耐心等着下文的兩人道,“你們今日都見過了。”
朱雀和影衛面面相觑,皆露出驚訝的神色:劉玄麟?
胡禦醫便知他們曉得自己在說誰,點頭又解釋道:“他是哥哥,原字孟麒,但那戶劉姓人家有個比他大的兒子,所以改字振麒——我原以為萦雪閣個個長目飛耳,你們早把朝中重臣一個個都調查清楚了的,尤其振麒從前很喜歡你們這位殿下,兩人走得很近。”
朱雀回想了一下仍舊并無印象,便回道:“這些事也許閣主和仲裁知道,徒兒常在南邊行走,許是錯過了。”
胡禦醫于是又開始飛針走線。他雖年過花甲,手卻比許多年輕人都穩,幾條開口的傷被他處理得嚴絲合縫,針腳也平整細密。
而此刻這針腳縫線霖若看在眼裡隻覺熟悉,正是湍洛教她的手法。
那日閣中人獵得兩頭黑麂,湍洛拿了兩塊新割的麂肉,去了被毛讓霖若練手,見她縫得歪歪扭扭便笑:“若我師父在閣中,見了你這一手怕是要罵人。”
霖若隻聽閣中人提過狐淵子,卻從未見過本人,便擡頭問:“師祖是個很嚴苛的人麼?”
湍洛打開窗戶往外眺望,山間雲霧缭繞似薄紗:“師父不是嚴苛之人,他隻是做事極度規整,他傳我這一手針法時便如練字般要求橫平豎直,針腳亦要連成直線,說這樣留下的疤才不至于更醜。”她說着忽然淡淡地笑了,“他掌事的時候,閣中上下總要纖塵不染、歸置有度,不然他要發脾氣,但發完脾氣總會親自去收拾。我被養得這樣随性邋遢,正是因為不論把閣中布置攪得如何翻天覆地,總有師父收拾殘局,我挨頓數落便好,而他又從來不真的生氣。”
霖若想起半夏說的,狐淵子在竹花開盡後徹底遁世而去,好奇道:“師祖為何離閣?我見蔚山仙霧缭繞又遠離塵嚣,亦是有靈氣的,師祖可在後山修道的。”
湍洛淡如杜若香氣的笑意慢慢消弭,她回過頭來,伸手把霖若鬓邊一縷散發攏到耳後:“因為那次他是真生氣了,才要離得遠遠的,憑誰都找不到他。”
霖若再要問為何生氣,湍洛卻接過她手裡的針線,自己一針一針縫起來。
她的縫口疏密有緻且平整,被合上的傷口邊緣嚴絲合縫,仿佛從未裂開一般,正如眼前念塵身上的縫口。
霖若不由沉思:看顧念塵的禦醫,和維心閣有何淵源?
她待要起身去窗邊問朱雀,躺着的念塵忽然喃喃了幾句,吓得她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蜷起身子來不想被他看到。
但念塵久久沒有聲息,霖若便半擡起頭悄悄往床上瞥,發現他果然雙眼緊閉并未醒轉,于是舒了口氣重新坐好,心裡暗自懊惱方才舉止傻氣:便是他真醒了,自己那樣縮起來難道能隐身不成?
“……霖若。”
剛放下的心随着這一聲似有似無的呢喃忽地又懸了起來,霖若這次好好地維持了端莊鎮靜的坐姿,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的臉,卻見他眉頭緊鎖,額前汗珠細密,很是痛苦地又輕聲喚道:“霖……若。”
心口似有淡紫的蝴蝶翻騰,霖若一瞬間不知自己身處夢中還是實景,不由自主地拿出帕子,輕手輕腳地拭在他的額角。可即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依舊激得他猛然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像龍爪一樣鉗在她那截酥酪一樣雪白柔膩的腕上,疼得她輕呼出聲,怯怯地攀着床沿不讓自己摔倒。
那雙微微上揚的鳳眸在剛睜開的一瞬間殷紅如沁了血,帶着警惕、驚怒和磅礴的殺意,像重傷小憩卻被驚醒的狼王,随時可以騰起把她撕碎。可等她臉上又羞又怕的表情清晰地倒映進他的眼中後,那些可怕的情緒和他的目光一樣漸漸渙散開,變成無盡的疑惑,而他也确實輕聲問了出來,卻是在問自己:“為何我會燒得這樣糊塗?”
下一瞬他便起身把霖若拉到懷裡,如溺水之人緊緊攀在浮木上,她即如那段浮木被緊緊箍住,不得動彈。
她要如何推開他呢?
即便隔了輕羅軟綢,他的體溫像水一點一點滲進來,從被他手掌用力摩挲的後背和腰窩、從被他雙腿禁锢住的腿側、從被他熾熱心口捂得嚴絲合縫的胸脯,迅速擴散,流淌至四肢百骸,燙得她不由自主地發抖、悶得她紅唇微啟喘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