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貳捌:冤辭折言俱誅心
臨道二十二年八月廿二,中宮頭七。
夜宴刺殺之事尚無定論,然而宴上賓客侍從近百人皆親眼得見,中宮生前斷發離宮、行刺皇子、當衆自裁,樁樁件件都是失德之舉。再加上這七日來宮中不曾置辦大喪物件,也不見天寶寺有預備停靈的動靜,于是人人都好奇中宮身後将如何歸置。
中宮從前的居所在毓華宮,倒是照着尋常貴婦的規格在正殿布置了一番。頭七這日天未放亮,有宮人在門外懸挂白幔靈幡,從宮門到正殿高高低低的樹梢上都挂滿了白紗。
獻帝自中宮斷發後便不曾踏足此地,亦從未提及她,這一日卻站在了宮門口,看那些宮人忙裡忙外。樹上的白紗被日光熹微一照,像極了層層疊疊的蛛網。
有人眼尖看見了他,忙跪下去大聲請安,連帶着一群人烏泱泱地跪了滿院。
獻帝沒讓他們起身,自己往正殿去了,不多時又出來,這才道了句“平身”。
沒人敢擡頭去看他神色如何,隻聽聲音倒覺得與平常無異,仿佛他隻是去看殿門前的那些料石盆景——他也确實端了一盆紅寶石青玉做的天竺離開。【1】
獻帝慢慢悠悠地轉着身子,把四下的布置又看了一圈,點頭道:“你們有心。”
衆人不敢居功,嘴裡都是些謙卑自持的話。
獻帝又道:“她喜歡天竺,花園裡栽了黃天竺,朕來時去看過,有些已經結了子,去剪來給她看看罷。”
中宮離宮時隻帶走了一個荻姑,剩餘的沒被安排别的去處,所以一直守在毓華宮。這些人跟着中宮久了,自然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聽獻帝這麼一說,有個曾經近身服侍的老宮女跪下去道:“婢子鬥膽回陛下,娘娘最不喜歡的便是天竺。”
獻帝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笑起來:“胡說,掌嘴。”
老宮女歎了口氣,毫不猶豫地左右開弓自己掌起嘴來。有個年輕的宮女忙也跪下去,顫着聲音告饒道:“回陛下,蘭姑姑不敢胡言,娘娘曾說自己小時候得過頑疾,咳喘不止,吃了近十年的藥裡總有天笠子,故而不喜天竺。”
獻帝便指着自己手裡的盆景問蘭姑:“若是不喜,為何把這盆景放在妝台日日對着?”
蘭姑對自己下了死手,兩頰紅腫,唇角綻裂,回話時口中鮮血淋漓:“這是大婚第二日陛下随手賞給娘娘的,娘娘說這是陛下親賜的第一件寶物,意義非凡。”
“若真是意義非凡,為何離宮時不……”獻帝說到一半自己生生把話掐去,似是覺得這個問題愚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因為沒有意義了。
獻帝想起來,她嫁給他時不過十六,一團孩子氣,合卺酒光是抿了一下便整個人都紅了起來,眼含秋水傻愣愣地瞧着他笑。她小字叫珠兒,人如其名的玓瓅璀璨,笑起來梨渦淺淺的。他對她縱是再無情愛,對着這開口石榴一樣樂呵呵的姑娘也還是不由彎了嘴角,讓人趕緊去煮了醒酒湯。
這盆天竺紅豔綠濃喜慶得很,正像合卺夜的她,他想到這個便把它端來她面前。他根本沒注意她眼中有何情緒,卻隻見她羞怯含春的臉上笑意滿盈,便以為她頂喜歡這禮物,又見她置于妝台之上,日日對着它笑,又以為她是極喜歡天竺的。
他是太子,心裡裝着永不可得的山鬼,娶她這件事又本就是滿心算計,故而……
“且與陛下結發為夫妻,卻數十年不曾同心合意。妾不得君心,又失獨子,早已形影相吊,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一年一年過去,最初廟見谒祖時差點被裙子絆了腳的姑娘漸漸有了母儀天下的端莊沉穩,到最後的中秋夜,那個遍身缟素、形同豔鬼的身影,和從前笑容鮮妍的夏侯大小姐,竟然是同一人。
說起來,她是什麼時候不再愛笑的?
是他登基前離京三月又回來,是他把那個生于蔚山的孩子接進宮中,還是根本就從他自說自話地把這盆天竺端到她面前的那一刻開始?
獻帝忽地發現自己手上太用力,把盆景底那塊本就有了細微裂縫的玉石托盤給捏開了。碎玉斷口鋒利,割開皮肉鑽心地疼,卻未見血痕。
細紋不察,以緻玉碎。
玉石甯碎,不願苟全。
獻帝再開口時,聲音依舊平靜如常,他問蘭姑:“既如此,那你可知她當真喜歡什麼?”
蘭姑伏身回道:“回陛下,太子五歲時給娘娘折過一枝臘梅,娘娘珍惜百倍,用清油封存至今。”
轅麾五歲的冬日,是念塵被接回宮的時節。她聞訊驚怒之餘神思哀戚,久郁小産,此次傷了身後便再無身孕。因她不曾來和他鬧過,他那時也一心撲在念塵這個如珍似寶的孩子身上,朝夕抱着不願撒手,故而直到第二年冬日她病重不起,他問了禦醫才知道她小産的緣故,愧疚之下,久不能言。
夫君涼薄傷人,小小稚童折獻臘梅以慰,她自然異常珍視。
獻帝又對蘭姑道:“既如此,你替她放進去陪她罷。”
“回陛下,是一個小琉璃瓶,娘娘裝在香囊裡随身佩着,此番應當把它也帶出宮去了。若能尋到娘娘身邊的荻姑,必然能知道瓶子在哪。”
靜水庵之事,荻姑差點被滅口,連獻帝都是昨夜見到了她本人才知道。錦衣衛對刺殺的調查密不透風,同時放出無數煙霧彈遮掩真正在調查的主線,故而荻姑下落不明這件事,眼前這個深宮婦人根本無從得知。可她不但知道,還數次頂撞不恭,甘願冒犯天顔也要把話往尋找荻姑上引,自然與那群失了手而緊張萬分的家夥是一路人。
他冷笑了一下,直直盯着蘭姑,似要把她那悲愁之下的其他用心給看透。
蘭姑也覺察到他視線中突如其來的惱怒和鄙夷,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起來,低着頭,心裡醞釀半晌的話也不敢再說了。
終于,獻帝收回目光,垂下眼去平靜道:“你若是個感念她的忠仆,便随她去吧。”
蘭姑驚恐萬分,連連磕頭求饒,可獻帝隻是捧着那盆景,慢慢走出宮去了。
他吩咐守在宮外的侍衛:“無論今日有何人來,都不要攔着。無人鬧事自是最好,若有人鬧事,便等鬧大了再差人來禀。”
侍衛雖不明所以,卻仍舊跪下領命。
獻帝走回書房的路上一直盯着這盆天竺,根本不注意腳下,急得崔總管張開雙手,像母雞一樣護着他,嘴裡不住念叨:“陛下,陛下當心……陛下,陛下!前頭沒路了!”
念叨久了,獻帝不耐煩地停下腳步,擡起頭看着他:“崔玟,聒噪。”
崔總管便誇張地抿起嘴來噤聲。
獻帝又去盯那盆天竺。
她離宮數月,這盆景還擺在她妝台上,每日都有人擦拭,故而熠熠如新。
“崔玟,她當真走了。”獻帝紅了眼圈。
崔總管不敢說話。
“崔玟,到最後我都不知,她真正喜歡什麼。”獻帝又道。
崔總管其實想說,她真正喜歡的是陛下,可又沒說——她究竟斷發走了,從前再喜歡也再不喜歡了。
“我總說湍洛無情無心,隻因我對她又愛又怨。磕在這後宮諸人眼中,我又如何不是這樣一個無情無心之人?”獻帝說着輕聲笑起來,“我為君庸政,為夫冷情,為父不慈,為友不仁——你說,我究竟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不等憋得面色紫漲的崔總管說話,他倒自己答了:“所圖未竟,我終究不敢下去找他們。”
獻帝又笑了一下,松開手裡的盆景,任憑它自由下落,砸得遍地琳琅。
朱雀原是想進寝殿告訴念塵安惠王已經入宮了,一打眼倒看見念塵褪了寝衣對着鏡子撕背上的傷口,不由覺得自己的背上也隐隐生疼,龇牙咧嘴地“嘶”了一聲。
念塵聽到動靜,擡眼從鏡子裡去看他,面色如常:“那些人開始演戲了?”
“安惠王已往毓華宮去了。不少文臣陸續也進了皇城,今日無朝會,這樣聲勢浩大的自然也是要往毓華宮唱戲去的。”朱雀回完話,對旁邊同樣因為幻痛而頻頻皺眉的影衛道,“你在這看了半晌,竟然能忍下來?”
影衛苦着臉,指了指手裡的托盤,道:“胡禦醫留了話,讓我端好這些止血藥粉守着閣主,以防不測。”
念塵笑道:“他原話可沒有這麼客氣。”
朱雀能想到胡禦醫對念塵這種絲毫不尊重醫者心血的自我摧殘,肯定有一番言辭激烈的評價,搖了搖頭感覺背上更痛了。又去看念塵這些年行走莽間留下的傷痕,在本來瑩白潤澤而筋肉分明的軀體上縱橫交錯,而那幾道新添的刀口還沒長好便被他硬生生撕開,突兀而淋漓,活像背上生出的幾張血盆大口,重重地歎了口氣。
念塵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歎氣作甚?”
朱雀自然不好意思說,他覺得念塵這副任誰來評都要贊一句賞心悅目的身子添了這麼多傷實在可惜,于是開口道:“閣主這背快趕上仲裁書房裡挂着的輿圖了,往後姑娘家見到要被吓壞的。”
念塵用力繃開創口的手登時頓住了,他想到霖若受驚時嬌怯怯的模樣,原是想笑着說她要被吓到更可人疼,可忽地又洩了氣,閉口不言,手上多加了三分力。朱雀和影衛似乎都聽到新長出的皮肉綻開時輕微的脆響,登時面如死灰。
影衛給朱雀使眼色:“頭領你說錯話了罷?”
朱雀瞳仁微顫,滴溜溜地四下看了一會兒才看回他,揚着眉表示自己不覺得。
影衛便沖念塵努了努嘴:“那閣主突然這樣?對自己也太狠了,血都要濺到我臉上了。”
朱雀翻了個白眼:“閣主就愛這麼作,咱們管不着。”
兩人雖沒發出聲音,念塵卻能感覺到他們在叽叽喳喳,于是沒好氣地轉過頭來:“你們有空在這裡眉目傳情,不如高擡貴手幫我擦擦這一背的血?”
影衛忙照辦。
朱雀終于忍不住問:“閣主,您不疼嗎?”
念塵指着自己額前頸上細密的冷汗,對他道:“你把自己的箭傷掰開不就知道了,何必多嘴一問?”
朱雀忙捂着左肋道:“可不敢可不敢,如卿今早親自給我包的,能庇佑我今日遇事不見血。”
玄舞包紮的技術閣中上下一緻不敢恭維,念塵往他左肋瞧了一眼,果然鼓鼓囊囊的不知道系了個多大的花結,嘲笑道:“可不是,包這麼厚,不知道的以為你光在這塊穿了幾層鎖子甲。”
朱雀對他的嘲諷不以為然,搖頭晃腦道:“包得好不好另說,别人給不給包才重要。”
念塵揪過影衛手裡血淋淋的帕子,團成一團往朱雀臉上砸:“你本就是來帶話的,話早帶到了,趕緊滾。”
“哎喲閣主,我怕血!”朱雀裝模作樣地捏着嗓子喊了一句,拈着帕子的手抖個不停,見念塵擡手要捶過來,一溜煙跑了。
念塵指着他問影衛:“你聽見了?我怕是耳朵壞了,聽見這人說自己怕血?”
今天來的也是赤朱影衛,跟朱雀一起出生入死好幾遭,常常見到他從頭到腳浸成血人的模樣,隻覺兩人鬥嘴很是幼稚。他比念塵和朱雀長了三兩歲,便趁機端出了長輩的樣子,搖了搖頭道:“年輕人總是這樣愛說笑。”
這話也帶上了他,念塵聽得真切,把手上的血糊了影衛一臉。
影衛更覺自家閣主幼稚,心中愈發有了身為兄長的認知,歎了口氣,像哄刁蠻任性的弟弟一樣輕聲道:“好了好了,殿中涼,閣主趕緊上了藥把衣裳穿好吧。”
念塵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又回過頭去看鏡子,點頭道:“瞧着是夠慘了,就是我這臉還有點血色。”
影衛心想您身體康健自然有氣色,嘴上卻問:“那……敷些粉?”
這殿中沒有女子,念塵也沒有敷脂粉的習慣,隻是聽到敷粉又不自覺想起霖若口脂的甘香,一時間有些神思飄蕩。
等影衛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歎了口氣又伸手去把腹部的箭傷給崩開了。這處傷口不大,卻有半指深,再一次皮開肉綻,疼得念塵都不由得悶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
影衛瞧得心悸,想着自己雖不怕死卻怕疼,每次負傷都小心翼翼養着,就擔心一個不注意裂開了疼得死去活來。
“果然閣主之所以是閣主啊!”影衛這麼想着,心裡服氣得很。
念塵到的時候毓華宮外烏泱泱跪了将近二十個身着斬衰的官員,不覺好笑。帶路的内監是他的眼線,于是他輕聲問:“陛下可在?”
内監回頭恭敬回道:“陛下清早來過,回去了。”
念塵指着他們問:“那他們做出這凄慘模樣給誰看?”
陛下不在自然是給殿下你看的,内監這麼想卻不敢這麼答,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把念塵又往宮門前引。
跪在那裡的都是年紀尚輕的無名之輩,念塵沒有看見從前監國時一同共事的那些人,越過他們往裡走。
“站住!”
念塵擡眼一看,果然是身着斬衰的安惠王攔在自己面前。
他怒目而視,用柳木喪杖指着念塵道:“母後因你而薨,你還有何面目來此攪擾母後身後清安?速速離去!”
宮外跪着的官員聞言忙擡起頭來,準備出聲附和,卻見念塵白着一張臉,因為腹背的傷口微微蜷着身子,隻能拄着喪杖勉強站直,斬衰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有幾處似乎還隐隐透出新染的血色——饒是這樣傷重病弱還要來谒靈,他們一時震驚失語,都沒有說話。
“四哥……”念塵氣若遊絲,隻說了這麼一句便歪着身子似要跌倒在地,身後小厮打扮的朱雀和影衛連忙一左一右攙起他來。念塵這孱弱無力的模樣實在不像演的,朱雀便擡眼讓影衛準備好時刻給他喂歸參丹。
“你殘害手足,逼死母後,現在又在這裝出些柔弱可欺的模樣,實在可笑。”安惠王把喪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指揮左右道,“七皇子負傷難行,送他回寝殿好生安歇。”
見幾個侍從當真上前來拉念塵的手,朱雀厲聲喝道:“放肆!殿下貴體,也是你們随意碰得?”
安惠王立刻高聲質問:“他們碰不得,本王可碰得?”
說罷便三兩步走過來,一把扯過念塵的胳膊,拉着他出了宮門,狠狠把他掼倒在地:“陛下寵你,可以對你的言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本王和天下的眼睛都能看清是非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