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心傷口……”
霖若低弱的哀求隐沒在耳側穩健而快速的心跳聲中,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又何況是他?
“既在夢中,便不要推開我罷。”
他話雖是這樣說了,胳膊卻脫力滑了下去,自己失去支撐斜斜地倒了下去,霖若怕他碰裂新縫的傷口,趕忙伸手去扶着他的肩,讓他側躺下去。他沾到枕頭的一瞬間又忽地茫然一通亂抓,直到再次把她的腕子捉在手心,把人又拉進懷裡,這才微微舒了口氣老實起來。
霖若哭笑不得。
念塵迷糊間再次蒙眬地睜開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像是看到了她,又像是沒有,最後很是苦澀地啞着嗓子道:“霖若,快逃。”
他的聲音這樣輕,還未傳到眼前人耳中便被炭盆裡爆開的火星蓋了過去。
他又閉上了眼。
在外頭驚覺自己已經等了一刻鐘的朱雀不放心,進來看見的便是自家閣主赤着上身把滿臉羞紅的小姑娘緊緊捂在懷裡,全然一副流氓做派,很是不忿地翻了個白眼。
傷成這樣還能占别人姑娘家便宜,真行。
霖若早聽到動靜,尴尬地想抽身,奈何被緊緊按着腦袋動彈不得,隻好滴溜溜地轉着眼睛向朱雀投去可憐又無助的目光,小聲道:“朱雀頭領,幫幫我。”
朱雀唉聲歎氣地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個青玉的鼻煙壺,打開蓋子在床前半跪下來,一邊伸手往念塵面前遞,一邊低聲解釋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十步倒,雖然不是真的聞了十步就會倒,但是藥力極強,隻是嗅了一下便會手腳發軟……”
湍洛行醫時常備着這類迷藥,霖若自己也改過幾個方子,于是嘴張得圓圓的要說些同行術語,正巧念塵感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揮了一下手,把鼻煙壺一碰,不少粉塵灑出,嗆得醒着的兩人連打了幾個噴嚏。
這下霖若說出來的是自己的疑問:“那我和頭領好像都吸進了一點點,無事嗎?”
“……”朱雀移開了目光。
“……”壞了,看來有事。
在這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朱雀揉着自己的鼻子有些生氣,把藥粉灑在手心直接悶在念塵口鼻處——他掙紮了兩下,隻是沒一會兒就徹底卸了力,軟塌塌地趴回床上。
朱雀無奈地歎了口氣,彎下腰去把死死箍在霖若身上的兩條胳膊分開,把念塵推到一邊去後拿毯子重新把他蓋好,轉頭看着蜷在那裡的霖若道:“我們走罷?”
霖若這下連耳根都紅透了,有些難以啟齒地開口道:“也許是疑心作祟,但我似乎已經使不上勁了。”
朱雀雖然較常人而言更耐毒,此刻卻也隐隐有些頭重腳輕,咬着舌尖稍微清醒後确認自己還能有意識去通風報信,便低頭道:“委屈您再等片刻,在下去找人來送您回去。”
霖若蜷成更小的一團,悄悄摸過毯子的一角,拈起來擋住自己的臉,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朱雀現在更加确定自家閣主是見色起意之輩,臨走時看向念塵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嫌棄。
燭光微微蕩着,照在臉上忽明忽暗。
顔夕抱着一隻油光水滑的烏鴉坐在窗前,提筆又在信箋上寫了幾筆。等墨迹幹了便卷進布制的墨色小筒,又把小筒裝在鴉背上的細鍊,隐沒在濃密的黑羽中。
烏鴉很是親昵地拿喙蹭了蹭她的臉,顔夕勾着指頭去撫它的頸,見它閉上眼睛不斷把頭向後仰,嘴裡發出輕微的咕咕聲,輕聲笑道:“好貓兒。”
對于顔夕這種指鴉為貓的行為多年來松月早已見怪不怪,上前接過烏鴉要去院子裡放走。
顔夕又刮了刮它的頭道:“下次傳信的時候還是回侯府,知道嗎?”
烏鴉眨着眼睛,左右歪了兩下頭。
顔夕從它腦後拈起一片脫落的墨羽,輕輕吹向空中:“好孩子,去吧。”
松月走到廊下,手往天上一托,烏鴉便展翅飛了起來。夜空有星子點綴,像洗墨池水面上飄了零星的白梅花瓣,即便多了一個黢黑的鳥影,不仔細分辨也完全看不出來。
“真少見……你們都是飛鴉傳信?”
松月難得地吓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擺出架勢,警惕地瞪向院中那個有些佝偻的身影。又見他正扶着牆喘氣,知他根本不足為懼,于是站好問:“閣下是七皇子身邊的?”
朱雀點頭,有氣無力道:“煩請姑娘通傳夫人。”
松月自然照做。
顔夕正把先前收到的幾張信箋焚去,頭也不擡地問:“是那個面若觀音的美郎君?”
松月對男子沒有美不美的概念,眼睛往上轉了轉,點頭道:“是有些像姆媽在後院供的那座,和眉心一樣,眉間也有顆細痣。”
“我不必去見,他想是要接若兒去看那位自作自受的金貴殿下,那便接罷。”火舌在指尖将那些細膩柔軟的胭脂紅箋吞噬幹淨,顔夕的聲音也像餘下的袅袅青煙,嬌娆又空靈,“明日便要出去了,反正那位傷得昏迷不醒,讓她最後再見一面也無所謂。”說着嘲弄地笑起來,“到底我此生不過寓于宇内、偃仰一室,真沒想過世人之中能有對自己這麼狠的。”
松月沉吟了一下:“不過這位力竭的樣子不對勁,似乎中了藥。”她看到顔夕的耳朵似乎牽動了一下,點着頭又補充道,“這位應當身手不錯,能讓他中招,别又是夏侯……”
顔夕沒等她說完便拿上一個布袋子出了門,松月極少見她這樣不耐煩,好奇地跟了上去。
朱雀還沒看見人影,便聽得一聲冷冰冰的問句:“他死了?”
“啊?”一時沒反應過來顔夕在問的是霖若還是念塵,朱雀心中還是“咯噔”了一下,撐起身子行了個禮道,“無甚大事,但請夫人帶侍女去寝殿接一下三公主……”
“若無甚大事,為何閣下是這副模樣?”顔夕從布袋中拿出一副鐵手衣,不緊不慢地戴在手上,“若無甚大事,為何要我去接若兒?”
“當真無甚大事!”朱雀記得先前念塵差點被這鐵掌打中,吞咽了一下用餘光瞟向周圍能快速藏身的地方,“隻是在下用迷藥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
“閣下的意思是,若兒好心去探病,被你下藥了?”顔夕揚眉冷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探手攻來,翻腕間手衣寒光凜凜,“你們萦雪閣對付女子除了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就沒有别的能用了?”
“哎?夫人息怒!”朱雀這才發現自己先前所說引起了多麼可怕的歧義,一個弓步下腰躲過一掌,趕緊撤到三步後的桂花樹下。桂子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被顔夕一巴掌震下不少幹枯在枝頭的細碎小花,清淡的香氣如霜霧降下,隻是朱雀完全沒心思去分辨那香氣裡究竟有沒有潮冷微腐的苦味,強行拖着力不從心的步子繞樹躲藏:“雖然聽起來着實糟糕,但事情不是夫人所想的那樣,在下可以解釋!”
“是不是我想的那樣,我自會去親眼确認。現下沒功夫聽你廢話,去帶路。”一連三招都被躲了過去,顔夕收了手,冷冷地撣去肩上的落花,把松月招到身邊後,又側過臉來對朱雀道,“閣下中了藥依舊身法敏捷,是我技不如人。”
這話好像是誇獎,但朱雀完全不敢受着,提了氣大步走在前面給兩人引路,慚愧道:“不是您技不如人,是在下想苟全性命,這才用盡全力要躲開。不然在下又中箭又中毒還中藥的,教您拍了一巴掌就該等着喝孟婆湯了。”
顔夕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朱雀就識趣地閉了嘴。
他的沉默甚至在親眼看到顔夕入殿後摘下手衣摔在念塵臉上時也沒有被打破。
松月小心翼翼地背起紅着臉酣睡不醒的霖若,顔夕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嚴嚴實實地蓋住她,又厭惡地瞪了一眼毫無知覺的念塵,冷聲對朱雀道:“人我帶走了,今夜之事望閣下對殿下守口如瓶。”
雖然沒明說“今夜之事”是指霖若徑自夜探、對念塵用迷藥出的意外,還是念塵被照臉摔了鐵手衣,但一見顔夕杏眼微斂地看過來,朱雀便連忙點頭,決定等她一走便立刻回閣中養傷,再不出門。
顔夕見他站得東倒西歪,很是勉強的模樣,雖仍舊冷着臉,語氣卻緩和了不少:“閣下去好生歇着吧,我們記得路。”
朱雀又點頭。
顔夕走了兩步,似乎越想越氣,又回身指着念塵道:“殿下這些日子勞心傷神,實在辛苦。你既已經給他用了藥,想必同我一樣希望他多休息一會兒,那便多使一些,讓他睡上個一天一夜,省得宮禁一解他還要親自去送别夜宴賓客。”
巧了,朱雀心裡也是這麼想的,毫不猶豫地又倒了一把十步倒怼到念塵臉上。
顔夕滿意地擡了擡下巴,從床上撿起自己的手衣,輕飄飄地說了句“後會有期”,袅袅婷婷地離開了。
“呼……”朱雀長出一口氣,頗有種送走閻王的劫後餘生感。
恍惚間念塵聽到了窗外鳥鳴聲聲,似有所感,猛地睜眼起身,把坐在他身邊的人驚得輕呼一聲:“新縫的傷口,你小心些。”
心中暗自覺得自己聽到的不該是這聲音,但回頭看見獻帝卻也并不驚訝,隻伏身道:“驚擾父皇。”
“無妨,隻是聽說你沉睡不醒,就來看看。”獻帝往他背上的傷又看了幾眼,“已經看完了,這便走了。”
念塵垂首恭敬道:“恭送父皇。”
獻帝“嗯”了一聲,當真起身走了,隻留下一句“刺殺之事有了眉目方向,夜宴賓客無嫌疑者此刻俱已出宮去了”。
“俱已出宮去了……”念塵喃喃地重複他的話,心中怅然若失。
是夢?
影衛約莫半刻鐘後才端着藥進了寝殿,見念塵跪坐在床上怔怔愣愣地不知在想什麼,出聲道:“這藥還燙着,閣主可要喚人來洗漱?”
念塵問他:“鳳歌呢?”
影衛把藥放下道:“頭領昨夜身體不适提前回閣了,換了位靛青的兄弟頂班。”
“這樣。”念塵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那昨夜守在殿中的人是你?”
“倒不是,前半夜是頭領守的,後半夜是在下。不過陛下過來時天還未亮,在下和靛青的兄弟避嫌,趕在陛下進殿之前躲去胡禦醫那兒了。”影衛想了想又補充道,“頭領來找我的時候面色不太好,我想着他也負傷中毒,許是這些天勞累過度,就替他守了。”
念塵聽他說話時一直看着自己的手,修長的手指慢慢攥成拳又緩緩松開,昙花開落一般,似在隔空撚着什麼。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晦暗不明,擡起雙手蓋住臉,深深吸了口氣。
既沒有觸到印象中酥軟香膩的柔肌,也沒有嗅到應該餘留在手心的殘香。
是夢。
但這樣也好。
他頹喪地松開手道:“讓人端水來洗漱罷,再勞你端盞濃茶。做了一夜的夢,現下累得慌。”
影衛給他遞了件寝衣,随口一問:“閣主可是魇了?”
念塵垂眼歎了口氣道:“若是夢魇倒好了,總不至于如此惶惶然失了三魂七魄。”
影衛覺得自家閣主醒後神神叨叨的很是反常,那種身為兄長的責任感又一次湧上心頭,決定今日交接後去天寶寺給他求幾個辟邪珠和平安符。
“要不再供個燈吧,可憐年紀輕輕卻殺業這麼重。”影衛暗自想着,完全忽略了自己手上也沾滿鮮血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