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摔在地上時牽到傷口,念塵的面色又白了三分,豆大的冷汗墜在鬓角,看得影衛急紅了眼,忙從懷中掏出歸參丹給他喂了三顆。
朱雀心道不是說安惠王怯懦怕事,怎的今日見了這樣大的陣仗?又見安惠王身後侍從體格健碩,瞪着念塵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擔心一會兒情勢不對,搓了搓扳指把藏好的毒針上了弦。
宮外的侍衛見此場景斷定這就是陛下口中的“鬧大了”,拔腿就跑,又招了好幾個人分四路去陛下可能在的地方禀告。
安惠王自然看見了,面上一副了然的神色對念塵笑起來:“你在等陛下過來,給他看你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念塵搖頭,面色凄然道:“我昏迷數日,昨夜方醒轉,是當真想來看看母後。”
安惠王正要開口再刺他幾句,有人已替他說了話:“七皇子想看娘娘,可娘娘未必願意見您。夜宴娘娘以死為谏,希望殿下認罪伏誅,而殿下此刻來谒靈,豈非要叫娘娘九泉之下不得安甯?”
此人剛到毓華宮門口,站在伏跪的衆人身邊,身量短小卻聲音洪亮,正是禮部尚書兼文華殿大學士、榮祿大夫黃昇。安惠王昨夜便宿在他府上,此刻見到他便面露笑意,但自覺不合時宜,很快斂笑作揖道:“旭珩公。”
“殿下可見宮外諸君?他們曾聯名上書請陛下莫要因寵失正、請陛下讓殿下就藩離京,卻難達天聽,如今一個個跪在這裡,也正是為此請願。”黃昇在念塵面前蹲下,指着他身後衆人,和顔悅色道,“中宮娘娘因殿下而死,可殿下卻能保全性命藩地,這一聯名書對殿下而言,難道不已是寬容至極?”
鳳眸閃過一瞬犀利的殺意,念塵開口輕聲問:“黃旭珩,韶華出嫁那日,你在何處?”
黃昇一愣。
念塵替他答了:“你那日在家替女兒相看,選定了京南甯遠伯家的三公子,可惜令嫒歸于甯遠伯府三年,三公子便在出遊回程為山賊所害。”
黃昇正思索着他突然提這事是何用意,念塵又開口道:“臨道十七年九月廿七,禮部尚書黃昇上谏曰:‘唯遣嫡親公主出嫁,方顯議和誠意。長公主雖未及笄,可循舊朝禮,留于宮中教養至十六,再北上和親。’大人替陛下的女兒做得好盤算,我亦替大人的女兒謀個好歸處——待令嫒守節而死,我定會替大人向陛下請封她為貞婦。”
黃昇終于明白過來,大驚失色,繼而怒不可遏,站起身顫着手直指他面門:“你……你!”
這便受不住了?
念塵覺得無趣,又發現自己無力起身,便索性面朝正殿跪坐,到底對皇後顯出些敬意來。
安惠王不知兩人方才說了什麼,竟惹得黃昇暴怒,隻扯了他袖子低聲道:“旭珩公,大事當先,切忌自亂陣腳。”又指着念塵,“塵弟,你既願在此為母後跪靈,便最好三緘其口,莫要出言不遜擾母後魂靈。”
念塵擡眼看他,冷笑了一下,目視前方,再不言語。
這下倒有人出聲奚落安惠王:“從安陸到梁京,水陸并用再快也要半月,原來安惠王早在夜宴之前便已動身北上,以求趕在今日為娘娘盡孝靈前?”
衆人循聲望去,見來人亦服斬衰,卻昂首闊步而來,身長玉樹,威風凜凜,正是内閣次輔兼文淵閣大學士、光祿大夫劉玄麟。
念塵監國時常與劉玄麟辯證國策,故而對他很是熟悉。從莽中歸京後亦有幾次在宮中遇見,可此人次次見了念塵都把下巴擡得老高,不等他施禮便拂袖而去,可見對他失望有怨。此時他見到念塵也是長須一甩,根本不搭理他,卻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對黃昇厲聲道:“黃旭珩,虧你是禮部尚書,竟敢妄自站在殿下面前!這是要讓殿下給你跪靈?”
首輔張權謹是個八面玲珑的老好人,似泥鳅般滑溜溜,什麼麻煩都沾不上身,遇事總讓劉玄麟出來扮惡人,故而百官其實更怕這個鐵面次輔。即便黃昇同樣入了内閣,聽得他這樣訓斥,也覺得膽戰心驚,忙退下來跪在他身邊:“豈敢,豈敢!”
“豈敢?”劉玄麟嘲笑道,“我看你背靠大樹不是為乘涼,而是要登天摘星了!”
黃昇賠笑道:“哎呀劉大人,您還是這麼愛說笑!”
劉玄麟不再理他,和念塵一同望向安惠王,似是在一同等他回答先前的問題。
安惠王的确早早得到中宮要在中秋動手的消息,随即便動身北上,這才能在昨日趕到。他原本要對獻帝解釋說皇後禮佛,他出于孝心于四處走訪佛寺,聞聽噩耗時他正在梁京南邊的恒山拜谒那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懸空寺,故而日夜兼程,三日方至。隻是他見黃昇被念塵輕易激怒本就有些慌張,又見黃昇畏懼劉玄麟,而劉玄麟還對自己發難——天性怯懦無謀的他對着面前跪着的三人張着嘴,竟半晌說不出話來回擊。
劉玄麟見他如此窩囊不由冷笑着瞥了黃昇一眼,擡頭又問安惠王:“如何,安惠王還站在我等面前,可是要諸位都給您跪靈?”
“放肆!你敢詛咒本王!”安惠王惱羞成怒,卻還是撤開幾步,面朝正殿跪了下去。
劉玄麟兀自朝正殿拜了三拜便起身要走,念塵一愣,拽着他衣角小聲問:“您這便走了?”
劉玄麟看了一圈周圍忌憚又好奇的眼神,哼了一聲拍開他的手:“今日這火是沖着殿下您來的,我何苦留在這裡引火燒身呢?”
念塵盯着他道:“您方才那些話一說出來便已經引了火,此刻倒想獨善其身?他們又怎會輕易放過你?”
“殿下莫要自作多情,臣說那些話,不過是拿扇子把火往您那兒又扇了幾下,這樣才燒得旺嘛。”劉玄麟笑着撚了撚自己引以為豪的長髯,“張公那老泥鳅今日稱病不出,又托我來這裡煽風點火,我與他都恨您昔年任性離宮,當然樂見您今日這般自讨苦吃。這火本就是殿下點起來的,隻是您可千萬别燒成灰讓我兩人餘生難安啊。”
這話說得難聽,念塵聽了卻笑起來,沖他拱了拱手,目送他離開。
黃昇雖聽不清兩人說了些什麼,但見劉玄麟毫不猶豫地走了,并不像是來給念塵撐腰的,便把腰又挺直,情緒也平複下來,往念塵身側挪了兩步,笑道:“小女才貌雙全,便是再嫁亦不愁夫婿,根本不必守節。而殿下來日身處惠州府之遠,又有何心力來顧一個婦人的封诰之事?何況殿下今日将臣女婿身死真相告知,臣定當如實轉告親家甯遠伯,甯遠伯心疼幼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念塵詫異地回頭,一頭霧水的樣子:“三公子是為山賊所害,我陪甯遠伯一同去扶的靈,還用大人前去告知真相?”
黃昇又被噎了一下,冷笑着重新跪好。
獻帝一來便看到這副齊刷刷跪倒一片的場景,而那些跪地多時膝蓋腫痛的官員一見到他,立即照着先前排練的高喊:“伏望陛下遂皇後夙願,诏令七皇子就藩離京!”
獻帝早料到如此局面,直接指着念塵沉聲問:“那刺殺之事,你們便當作未曾發生?夜宴之上賓客與朕都瞧得清楚,皇後的匕首,和她身死後招出來的賊人,都是沖着七皇子去的!”
黃昇便危坐伏地禀道:“娘娘固然有傷七皇子之心,可娘娘痛失獨子,養子又離京千裡,無法團聚以慰于膝下。朝中上下皆猜測太子出事與七皇子脫不了幹系,可陛下卻對此殘害手足之人再起重用之心,娘娘心中凄苦,久之心恙失德,故行此偏激之舉。而娘娘之後的那場刺殺,死士皆來自宮外,天下人皆知七皇子的萦雪閣中高手如雲,依臣之見,這未必就不是七皇子的苦肉計……”
“黃旭珩,你倒真會颠倒是非黑白!”獻帝斥道,“他夜宴後重傷毒發,生死未蔔,朕在他床前守了兩日看得最是清楚!你一未在夜宴之上,二未在寝宮榻前,倒敢在這裡擺弄三寸不爛之舌?”
黃昇起身拱手高聲道:“陛下愛重七皇子,有了這慈父之心,便如隔霧看花,凡事易遭蒙蔽——殿下是傷了,可古有要離殺妻戮子斷腕,近有狄戎獻質子卧薪嘗膽,為達目的區區皮肉之苦何足挂齒!”
“區區皮肉之苦?”獻帝怒極反笑,指着念塵已經滲出血迹斑斑的背道,“這樣區區皮肉之苦,你黃旭珩可敢受?”
“臣以忠事君,并無謀逆之心,既無此大逆不道之目的,便不必受無妄之災。”黃昇不卑不亢,梗着脖子道,“何況後來的賊人與皇後有何關系,誰又能證明?”
獻帝似乎就等着他這句話,給身後人讓出一個身位來:“你說罷。”
衆人這才看到他身後還有一個與皇後一般短發齊肩的婦人,形容消瘦,面色戚戚然,雙眼卻炯炯有神。她施施然走到人前,跪下向正殿方向緩慢而鄭重地磕了三個頭,每一下都把額頭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再起身時額前已然見了血。
“荻姑,你一直陪伴皇後左右,自然知道真相如何。”獻帝冷聲道,“且把你對朕所言都再說一遍,好叫一些人死心。”
荻姑回身漠然地看了獻帝一眼,又用同樣的目光看着念塵,開口道:“一月前,有夏侯氏族人來靜水庵探望娘娘,提及有朝師生還之人指證七皇子派人暗害太子,建議娘娘于夜宴之上出手刺殺七皇子,再自戕以明志。而後又派來殺手指點娘娘身法,并承諾屆時會再派死士六人,若娘娘失手,便由他們誅殺七皇子。娘娘不放心,問若那六人再失手,又當如何?夏侯氏來人回言席間另有人持淬毒弩箭,并将一袋隕鐵碎給娘娘看,言說以此隕鐵所鑄之弩箭,銳不可當,再兼天下無雙之奇毒,七皇子必死無疑。”
朱雀一直仔細觀察着黃昇和安惠王的神情,見黃昇神色如常,而安惠王的面色越聽越白,到最後“必死無疑”四字時,驚惶地看了過來,便對念塵低聲道:“安惠王大約不知詳情,但黃昇必定參與夏侯氏密謀。”
念塵點頭,自己則脫力跌坐在地,歎了口氣:“好惡毒的連環計。”
黃昇知道他在演戲,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問荻姑道:“姑姑說是夏侯氏指派,可有證據?若真是夏侯氏指派,不是承諾了死士六人,為何我所知道的死士數目,遠遠超過六人?姑姑既一直陪在中宮身側,為何夜宴不在?今日替七皇子辯解,可是早與七皇子串供?”他說着,又轉向面色陰沉的獻帝,“陛下明察,若如此,倒能解釋臣先前幾問了:死士根本不是夏侯氏指派,而是七皇子自導自演,留下荻姑為證人,來污蔑夏侯氏——再不然,臣便冒死猜測,是七皇子以太子之事脅迫中宮自戕以成此鬧劇!殘害手足已是不悌,謀害中宮嫡母則更是罪加一等!”
此話一出,不但把諸位官員聽得膽戰心驚,更把獻帝和念塵聽得氣笑了。
荻姑更是面露愠色,一向端莊守禮的她指着黃昇高聲罵道:“奸賊蟲豸,你受了夏侯氏多少照拂才爬到如此高位,倒要這樣颠倒黑白、胡亂攀咬?我與娘娘一樣痛恨七皇子,如何會與他串通一氣!夏侯氏早年把娘娘獻進宮中以穩固朝中地位,如今利用她失子之痛圖謀行刺七皇子,又做了那身後黃雀,另作安排除盡陛下身邊不聽從夏侯氏的宮人,而等行刺七皇子之事不成,便又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妄圖把所有事都推在娘娘與七皇子身上!”她說着喘了口氣,恢複平靜從容的模樣,“夏侯氏人每次來靜水庵都有拜帖記錄為證,且娘娘早知夏侯氏要算計自己,為防今日,暗自留下隕鐵數枚,此亦是實證。娘娘已将證物另外交予親信之人,連我亦不知究竟在何處,但隻要隕鐵現世,夏侯氏戕害國母、謀害皇嗣、結黨營私的罪行便闆上釘釘,娘娘便在天上親眼看着!”
她最後又轉回去面對獻帝磕了三個頭道:“陛下,婢子所言句句是實,此前不曾追随娘娘而去,便是要撐住一口氣為娘娘正名,而今話已說完,願以死為證!”
言訖起身,一頭往宮牆上撞去。
衆人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響,也看到那雪白的内牆上蓦地綻開一朵殷紅的花。
昨夜荻姑被接進宮後,念塵去見了她一面。
她平靜從容地道:“娘娘既将信物給了殿下,便說明她亦将夙願托付與您,婢子自當順她心意。指證也好,攀咬也罷,殿下若有什麼不便自己出面說的,婢子可以替殿下說出來,他們絕對無力辯駁。”
念塵猜想皇後生前不知毒箭的事,便告訴了她,果然荻姑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他原以為她言之鑿鑿說夏侯氏無法辯駁是有一擊必殺的證據,結果是這樣以死為證。皇後私藏隕鐵一事不知真假,可荻姑死了,便是真的——她是要讓夏侯氏方寸大亂,四處去尋這隕鐵,給他以可趁之機?
皇後巾帼高義,荻姑亦忠烈,主仆二人皆是踐道而死,襯得這跪了一地的男子文官敗德失正。
他那懷瑾握瑜、紉蘭佩芷的孟先生便是在這樣污濁的官場裡掙紮了十數年,這才心灰意冷。
念塵讓朱雀扶自己起身,走到荻姑身邊,俯下身去合上她的眼。
再起身,目光凜然現了殺氣,一遍遍掃過安惠王、黃昇,還有那些跪着瑟縮的傀儡,沉聲道:“夜宴刺殺,不是我所為。荻姑雖恨我,卻願為公道作證,亦敢以死自證所言非虛——而列位攀咬我不忠不義、不善不仁、不孝不悌的,又可敢以死為證?”
獻帝仿佛看到七年前那個十五歲的念塵,那種睥睨天下的昂揚意氣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臉上,不覺眼眶微熱。欣慰地長處一口氣後凝眸看向面色微凝的黃昇:“黃旭珩,七皇子在問你話。”
天子不怒自威,臣民自當惶恐。
黃昇垂頭道了一句“不敢”,卻悄悄往那群文官中的一人瞪了一眼。那人接到暗示,似遭雷擊般震了一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高聲道:“回陛下,即便夜宴之事不是七皇子所謂,可臣要奏七皇子謀害太子殿下,其證鑿鑿!臣于七月得見一位朝師生還者,他咽氣之前便是這般指證坦白!臣……臣亦願以死為證!”
“張清回,那位朝師生還者生前所言,你可能一字一句詳盡複述出來?”念塵隻看了他一眼便喚出他的名字,見他又是一抖,眼神飄忽不定,張着嘴結結巴巴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便朗聲道,“你分明知道自己在說些莫須有的事!你家尚有老母幼子,他們許你如何好處,讓你這樣做了替死鬼?且你一身死,如何确保他們不會殺人滅口?若他們當真滅口,你可又要如何?難道化身厲鬼去糾纏?可當今世道,遍地孤魂野鬼,如他們一般心狠手辣之人,根本不懼鬼神之報!”
分明念塵在勸他不要輕信旁人,可張清回卻聽出另一重意思:他今日若敢為夏侯氏以死污念塵清名,明日他那老母幼子便會身首異處。
張清回腿一軟,又跪了回去,而他這一跪,身邊的衆文官更是瑟瑟縮縮不敢擡頭。
“真是荒唐。今日在場之人、荻姑指證之事,朕會一個一個、一件一件好好地查。”獻帝嗤笑一聲,指着黃昇道,“黃旭珩,朕看你這個禮部尚書該重新學禮識策,否則天天要在朝中鬧出今日這樣蠢笨莽直的笑話。”而後又指向面色蒼白汗如雨下的安惠王,“而你,很好,朕不知你遠在天邊還能對梁京之事了若指掌。轅麾下落不明,你倒很有手段,着急取而代之了!”
安惠王忙伏身,磕磕巴巴地想把那套恒山的說辭給搬出來,卻又聽見獻帝冷嗤一聲,趕忙閉嘴。等片刻後再一擡頭,發現他已經走遠,心中惶遽,終于脫力跌坐在地。
念塵見地上諸人惶惶然呆若木雞,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我幼年師從孟小令君,諸位可都聽過先生才名罷。因先生盛德清高,我對文人總有親近之感,可今日見諸君如此,不免失望透頂。諸位多是寒窗多年而至今日,想必人人自诩讀書破萬卷、工于文而善于言,胸中卻無一治世良策,終日不過于筆墨之下尋章摘句,于紙硯之上數黑論黃:如此舞文弄墨、颠倒黑白,甘為他人手中刀刃,實乃文人之恥!”
衆人聞言大驚,皆面有愧色,待念塵歎着氣讓他們走時,個個拿衣袖掩面而去,隻盼自己不會像張清回一樣被他認出。
念塵隻覺得他們多此一舉。
他通過通政司的眼線知道了聯名上書之人都有哪些,讓人把他們的情況調查清楚列書報來,身量幾何、面目特征、家中幾口,他熟讀了幾日早都倒背如流。無論方才出來的是張清回、李清回還是王清回,他都能用這人的弱點把他逼回去。今日畢竟生死之局,不得有失,念塵與閣中人千般辛苦都是為準備萬全,既不能叫夏侯氏抓到一絲纰漏,還要讓他們明白,他們的盤算勾結,他樣樣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也許夏侯氏本就像黃昇這樣外強中幹,在慌亂之下露出馬腳,被他反将一軍;又也許那些人老謀深算早留後手,但心思缜密之人見他此番顯山露水,往後再要算計他定然會投鼠忌器,不敢妄動——這便能給他和萦雪閣一個喘氣的機會,更能為他深入探查留出時間。
他更知道黃昇即便位高權重,卻仍不過是被推出來送死的一枚棋子,今日折了他,來日還有旁人來設局。安惠王雖遭叱責,可獻帝終究沒有重罰他,夏侯氏仍舊會抓住機會把他推上去,而念塵如今當衆撕了那張親切善良的面具,便是明着對夏侯氏宣戰。
腥風血雨,果然要從今天開始。
念塵怔愣間又想起昨夜對霖若說,今日要替她也尋一盞香橼燈。此時身上的傷口又痛又燒得慌,他倒真想立刻拿這由頭去見她,看看她是不是會像朱雀所說,被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猙獰傷口吓到,又會吓成什麼樣。
“殿下,您來前說要進去給娘娘磕頭,眼下可以去了。”朱雀悄聲提醒他。
念塵點了點,越過神思恍惚的安惠王往正殿去了。
看正殿的布置,中宮的身後事大約不會以皇後禮儀來辦。
“但您也許不在意這些。”念塵歎了口氣,對着靈柩輕聲道,“母後,兒臣自會履諾讓夏侯氏倒台,亦會派人去找皇兄下落,以報您相助之恩,告慰您在天之靈。”
爾後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頭。
出來的時候發現黃昇垂手立在殿外候着,念塵不覺失笑,讓朱雀和影衛後退兩步,自己站在原地,擡手去撫摸殿外擺着的一盆盆料石盆景,漫不經心地問:“黃大人還未死心?”
黃昇擡眼,聲音幽幽地道:“聽聞殿下中秋夜遇刺間隙,還在偏殿寵幸了一位女子?”
耳邊倏爾似有驚雷爆鳴。
念塵的手停在了一株翡翠和白玉雕成的蘭花上,猛地轉頭瞪住他,一雙鳳眸殺氣騰騰地泛起血色。
黃昇說這話原本隻是想諷刺他在外訓斥文人時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實際上卻是生死之際還沉湎美色之徒,卻沒想到念塵反應這麼大。這一眼又狠又毒,把他盯得不寒而栗,一時既忘了把驚懼之色斂起,也忘了該說什麼來回擊,腦中隻有“鷹視狼顧”這四個字。
等他終于從被獵殺的驚悚感中恢複過來,心中卻又立刻充滿了狂喜:這樣毫不掩飾地陡然發狠正是因為心慌害怕——那女子是七皇子的軟肋!
念塵早已帶着朱雀和影衛匆匆離去。
他自覺體力不支,讓影衛去找胡禦醫去寝殿給他上藥,而後低聲對朱雀吩咐道:“黃昇不能活着見到任何人,你親自處理他,他今日慘敗,便是當即死了外人也會以為是夏侯氏滅的口。我這便去請父皇解宮禁放夜宴賓客出宮,你傳信回閣中讓玄舞過來,跟着她的車回南王府;再去讓斐伭把王府裡安排的眼線都啟用,守在她身邊。另外打聽好她南下的路線和随從,既是往東南走,讓青龍安排人沿途接應——不,讓二哥親自送她南下……或者我給維心閣去函,請他們來京中接她,他們的掌事應當知我身世。”
朱雀雖一一應下,卻還是不免提醒道:“三公主之事隻有我一人知曉實情,連那夜守在偏殿外的墨玄影衛都不知是她,黃昇一定是在詐您。今早仲裁便傳話說無論今日出頭發難之人是誰,一定要留他性命以作探路石子,若黃昇就這麼死了,我們先前的鋪墊安排豈非功虧一篑?何況閣主若突然興師動衆把三公主保護起來,他們不用多加探究便知道偏殿女子是她,而閣主對她……”
“鳳歌,她不能出事!”念塵厲聲打斷他,這一聲低吼牽到了腹部的箭傷,疼得他倒吸一口氣,低頭發現身上的斬衰早已血迹斑駁,連他先前捂了一下傷口的手也是鮮血淋漓的。
他停住腳步,對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
“你瞧,我滿身血污。”念塵再擡頭時,目光渙散地望着前方,氣若遊絲,“你是對的,你們都是對的……是我……”
朱雀覺得他這樣神神叨叨的比發狠還吓人,不由伸出手來搖他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異常,又去探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得很:“閣主,你燒起來了!”
“鳳歌,鳳歌,你且當我先前昏了頭胡言亂語。”念塵這下是真的脫力倚在朱雀身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她不能被我連累,她志在懸壺濟世,而我……前車之鑒,後車之覆,我與他究竟并無不同——可我實在……”
他忽然痛苦地悶叫了一聲,閉上眼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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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竺:南天竹,果實稱為天笠子,入藥可治咳喘之疾,一般為紅色,結黃子的罕見品種喪葬供奉時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