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非喪服,乃妾之壽衣;方才大禮,乃為臣拜别君王、為妻拜别夫君,并非咒陛下折壽。”皇後那張曾經容色妙絕的臉不施粉黛,如紙裁一般毫無血色,聲音也淡漠似深潭秋水,“妾雖深宮婦人,目光短淺,卻也不忍見百姓困苦,民命倒懸。太子雖資質平庸,到底仁厚,心懷天下。錦莊禍起,太子自請領兵南下鎮亂,卻遭奸佞暗害,生死未蔔。”
念塵聽到此處,感受到無數目光帶着猜疑和驚恐如羽箭射向他,但他隻是攥緊拳頭,依舊正襟危坐,看向一步步走近自己的皇後,面對她寒涼如嚴霜的目光,面上挂了一縷禮貌的淡笑。
“便是太子當真不幸罹難,化為孤魂飄蕩異鄉難歸,至今亦尚未化作白骨,可朝中魑魅魍魉不忠不臣,竟這般急不可耐,要勸陛下把這巍巍将傾之大廈,交予殘害手足之奸佞——天理何在?”
皇後的聲音終究因為悲憤激出漣漪,從袖中掏出一把鑲寶錯金的匕首,驚得衆人大呼:“娘娘三思!”
殿中侍衛也圍了上來,但皇後厲聲令道:“退下!”
見侍衛猶豫不敢上前,獻帝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走下座來,沉聲道:“皇後所說之事不過以訛傳訛,自轅麾下落不明你便憂思過重,難免捕風捉影信以為真,且放下匕首,莫要傷到自己。”
“妾所說之事并非空穴來風,朝師生還之人所述,陛下難道從未聽過?妾若有鐵證如山,今夜又何必效大夫死谏?”皇後望着他,雙目中流出清淚,“妾與陛下結發為夫妻,卻數十年不曾同心合意。妾不得君心,又失獨子,早已形影相吊,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她說着,拔出匕首,縱步探手往念塵身上捅去,動作迅捷而熟練,快得獻帝都沒有反應過來,已聽得裂帛之聲。念塵縱是早知今夜有人行刺,卻沒想到會是皇後,更沒想到她竟如此熟稔。面對這直沖心窩的疾劍,他隻能下意識拿手去擋,于是被劃了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他情急之下按住那戒指的暗扣,有一枚細針閃着罕見的青紫光芒探出,卻沒真的出手。
有一瞬間,他和皇後對視,好像看見那雙眼睛裡深邃的恨意裡竟有一絲釋然。
沒等念塵收手,她便把另一隻手裡的鞘扔開,伸過來握住他戴着戒指的手,再回身對急急撲上來的獻帝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将那柄匕首戳進自己心口。
“妾今日身死,隻求陛下三思。愛屋及烏,卻不必賠上這天下。”
然後又是毫不猶豫,直接拔出。
血如泉湧,噴濺四散,将那缟素衣裳染得斑斑如晝雪開紅梅。
這下殿内大亂,王侯驚呼之語連綿不斷,女眷尖叫之聲不絕于耳。侍衛與内侍沖上來把驚愕的獻帝和倒地不起的皇後隔開,高聲找人傳随宴禦醫。
皇後動手本就讓念塵意外,可他更沒想到她會真的自盡,失神之下手腳發麻,看着她仰面朝天躺在桌案前,那張因為疼痛輕微扭曲的臉上是平靜的笑。倒是朱雀反應快,把他的手從皇後手裡抽出來,又快速地給他換上與那戒指完全相同的一枚,并無人發現。
竹簾後也是一片混亂,月樨把身子探向霖若,将從皇後指證念塵之時便開始發怔的她搖醒,急道:“若兒,情勢不妙,一會兒定有巡防和禦侍進殿探查,你随我往角落去,不然亂起來被踩踏可不是玩笑的。”
霖若手中還握着半盞寒茶,回過神來隻愣愣地把玉盞湊到唇邊飲下,被月樨一把奪過擲在地上,才驚得起身問:“禦醫可來了?”
這邊南昕王急急走到念塵身邊探看他是否有礙,一面也疾呼:“禦醫為何不在?”
“回昕王,随宴的胡禦醫似不勝酒力,在後殿暈倒了。”崔總管急道,“已差人去請當值禦醫了,皇後娘娘這……”
“混帳!晉明,去把那老頭給朕搖起來!”獻帝厲聲如雷,指着地上血流汩汩的皇後道,“中宮危急,如何等得!”
天子一怒,殿中竟有了片刻的谧靜。南昕王領命,讓崔總管帶路,招上彥昶一起,三人快步離開後,殿中靜得隻剩下賓客倒抽涼氣的聲音。
“陛下!”竹簾後有聲音如莺啭,似被人扯着衣袖不讓她出來,好一會兒才有一隻纖白的玉手掀開竹簾,一時殿中議論之聲又如蚊蚋不絕于耳。
不要出來!
這話念塵說不出口,隻能見那倩影急急跪下,那張清麗絕倫的臉毫無遮蔽地展露在衆人眼前,因焦急與害羞而泛紅,口中卻朗聲道:“臣女師從維心閣,請陛下允準……”
“準!”獻帝也不等她說完,大袖一揮,又指着那些神色匆匆往外趕着請禦醫的内侍道,“所有當值的都給朕提過來!”
念塵看着霖若三兩步跑到皇後身邊跪下,從随身帶的香囊裡拿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三粒細小的丸藥喂入她口中,又拿帕子緊緊按在她心口,很快那帕子便浸得透紅,雙手也都沾滿了血。他眉頭一擰,蹭地站起身,朱雀忙低聲道:“殿下放心,隻要三公主雙手沒有傷口,毒素便不會侵體……”
念塵聽不進去,彎腰拾起放在座後的披風,遞給霖若。
霖若擡頭看他的眼神複雜,畏懼驚疑之外還有一絲感激,她也确實開口道:“多謝殿下。”
然後接過來團成一團,按在皇後心口。
神思遊離的皇後微微睜開眼,掃向霖若時卻驚訝地瞪大,雙手用力攀住她的腕,死死掐着:“你是誰?”
霖若雖吓了一跳,卻還是忍痛溫聲道:“皇後娘娘,臣女是南昕王府的,略通醫術。方才給娘娘服下了應急救心的歸參丹,臣女先為您止血,禦醫即刻就來。”
皇後的五官因為恐懼扭曲到了一起,那雙手的力道并不減分毫,她長長的指甲陷進霖若的小臂,掐出許多血印子:“不是本宮害死你的!那道懿旨不是本宮下的,是她……是她恨毒了你!”
霖若登時明白她把自己看成了南姬,也明白她說的是南王妃,心中頓時又驚又怒,可手卻并未放開,咬着唇不說話。
一旁的念塵看她手臂見血,手執玉玦回頭和朱雀使了個眼色,朱雀搖頭,打了個手勢:“時機未到,靜觀其變。”
念塵心中急切不願再等,索性俯身在皇後耳邊輕聲道:“母後以何為号,召伏兵來誅殺兒臣?不趁此刻席間混亂,巡防未至,更待何時?”
皇後本就驚懼交加,神思恍惚,聽他這一句更是惶恐不安:“你如何……?”
“兒臣知母後不但想讓兒臣身敗名裂而亡,還另有其他目的,才如此一心求死。母後若與兒臣所求相同,便請發号讓夏侯氏的伏兵起身清君側,兒臣的人早已布好。”念塵看着霖若胳膊上的血印很是煩躁,與她那探究的目光相觸不自覺地移開視線,又耳語道,“母後快些罷,兒臣沒有耐心陪您演這一出了。”
皇後頓時明白過來,隻凄然一笑,輕聲道:“倒是我見識短淺,如此天下若交到你這般人物手裡,也許真能破局重開。”
“母後恨我是為皇兄,隻是兒臣未曾對皇兄起過殺心。”念塵言辭誠懇,“兒臣不騙将行之人。”
“既如此,我便遂你心願。”她長出一口氣,“伏擊之人有六,得我号令後将滅燈趁暗下手。隻是我與母家并非一心,難保他們不會如我算計他們一般算計我,若有不測,你可有把握脫身?”
“多謝母後告知,兒臣自會應對。”
“夏侯氏專權誤國,族人跋扈欺善,早該清算,隻是我早年貪戀後位君心,雖明理卻不踐道。即便今日之事可定為皇後失子心恙與母家謀逆,可夏侯氏樹大根深,未必能動其根基,而你欲成之業終将為我身死所累,道阻且長。”
念塵不由肅然起敬:“母後高義。”
“高義?”皇後望着他,費力擡手指着他的傷口,笑道,“風蕭蕭兮易水寒,行刺事敗于男子是義士美談,于我隻是深宮婦人絕望鬧事罷了。不過此身将滅,死後之名同我再無幹系,你随意處置罷。”
“縱然世人未必知曉真相,可母後明義識禮、以身踐道,兒臣感念于心,此生不忘。”
殿中嘈雜,就連守在身側的霖若也聽不清他們輕聲細語地一直在說什麼,但見念塵跪地伏身,對皇後叩拜不起,不由扭頭看向被衆人圍着、面色晦暗不定的獻帝,卻聽得耳畔是皇後如杜鵑啼血的凄厲高呼:“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一支羽箭穿堂而過,帶起的疾風刮滅半架明燭,最終釘在念塵腳邊。
“護駕!”侍衛長驚呼,拔劍守在獻帝身前。
殿中又一次混亂起來。賓客張皇失措的呼嚷聲中,似有枭鳴數聲忽遠忽近,繼而明燭漸滅,偌大殿中幽黑恐怖,襯得尖叫更加凄厲。
一雙骨節分明而略有薄繭的手輕輕抓着霖若僵直的胳膊,把她從皇後身上扯開,繼而打橫抱起,在她驚叫出聲前湊到她耳畔低語:“是我,偏殿安全,我們去那。”
“今夜究竟……”
“你不必知道。”
說話間念塵已側身撞開門,把她放到軟椅上,又從袖袋中摸出那個被他摩挲得溫熱的小瓶子,端起桌上的酒壺走過來:“以酒送藥自非上策,但殿中無茶,隻好将就些。”
霖若不明就裡地接過瓷瓶和酒壺:“誰要服藥?”
“你。”念塵說完出門,不多時帶着一盆水回來,放在桌上,這才把門關好插上。轉身見霖若未動,又道:“皇後中毒,你手上有傷,難保毒血未侵入,這是解藥。”
霖若一愣:“殿下如何有解藥?”
話剛出口又發覺多此一問,但靜靜看着念塵等他解釋。
念塵移開目光,指着銅盆中的水道:“這是延慶殿外太平缸的雨水,你若不介意用它送藥也行。”
霖若知他不會再解釋了,便打開藥瓶:“殿下還未告知藥量。”
“這是一人份。”念塵重複朱雀先前的話,見她仰頭将一把細碎的藥丸吞下,又稍稍抿了一口酒,卻被嗆得直皺眉咳嗽,笑起來,“禦酒不對你胃口?”
霖若不答,一聲枭鳴長而緩,引得她側耳傾聽。
念塵笑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把她鮮血淋漓的手按在盆中,見她要掙脫便道:“外面有亂賊,你若弄出動靜把他們招來了,我一人負傷又無劍,未必是對手。”言訖握着那雙手輕輕揉洗,又溫聲責備道,“皇後一心求死,你本不必出來。”
“醫者本心使然,臣女今日便是死于殿下之手,亦不後悔。”
“我既病着,又受了傷,你對我卻沒有醫者之心。”念塵看着她,今夜盛裝的她在平日的清麗純然之外又添幾分妩媚嬌娆,青黛描畫的眉尾細小的兩排珍珠盈盈可人,“我才救了你,你倒要說死于我手這樣的話,真沒良心。”
這抱怨倒像五六歲的孩童撒嬌,語氣甚是親昵。霖若忙把手抽出來在袖子上胡亂擦了一下:“若皇後娘娘所言為真,殿下才沒……”
“若她所言為真又如何,你便怕我了?”念塵打斷她。
“臣女與殿下非同道之人,害怕與否于殿下又有何妨?”霖若嘴上這麼說,眼睛卻往念塵胳膊的傷處看了一眼道,“傷未見骨,殿下無性命之憂。”
“你……”念塵無奈地歎了口氣,遞上一塊沾了血迹的帕子,“勞你替我紮一下,總不過分罷?”
霖若見血迹雖鮮紅,卻已幹涸,注意到他頸上也有細細的割傷,不由心驚,想起中元夜在天寶寺遇刺時的事,也想起那刺客說想殺他之人多如牛毛,終于露出些擔憂的神色:“今夜可有多少人想要殿下性命?”
念塵注意到她的目光,撫了撫頸上的傷,心道倒是另一碼事,面上卻隻是笑道:“人言關心則亂,你可不要因為擔憂我的安危包錯手了,豈不是給維心閣丢臉?”
霖若見他不正經,便覺得自己又多此一問,心中羞惱便把那帕子用力紮緊。被帕子勒到傷口倒不那麼痛,但念塵偏偏就要痛呼一聲,惹得她擡眸驚道:“抱歉。”
忽又聽得枭鳴三聲,一長兩短,本要再說些話逗她的念塵即刻斂起笑,迅速走到門前把燈吹滅,一面指向偏殿中其他燈架道:“滅燈,我去去就來。”
霖若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見他神色莊肅,也曉得事态嚴重,忙起身去吹滅燈火。
枭鳴又起,這次是三短,急促有力。
念塵身形一凜,面色凝重地抱臂思考一番,回頭看向急急忙忙四處滅燈的身影,頗有幾分不舍。
“霖若。”他第一次出聲喚她閨名,見她回身,幾步走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臉把自己的額頭上她的,脂粉甜香和衣裳熏的清甜香氣被體溫烘烤得氤氲如霧氣,萦繞在他鼻尖,“若月高于窗我還未歸,南窗外有懸梯直通宮道,你自己逃。”
這話倒像訣别,可念塵終究沒多說别的,放開她快步出門,關門前又重複道:“滅燈!”
徒留那甘松沉香凜冽沉郁的氣息如夢似幻,與月光清澈,溫存地把霖若包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