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拾捌:問君何事淚縱橫
念塵亦是一身齊衰,跪坐在明堂中,望着面前的棺椁,久久不語。
聽見身後數人腳步聲雜亂,他隻覺得荒誕。天寶寺于國寺之前,先當為寺,分明該置身塵世外,卻也要擺這樣的排場——那一位隻逗留不過一個時辰,倒要将來寺中谒靈的百姓拘于一隅。
誦完經坐在一旁的本如看見他面上的不耐,平淡地開口道:“殿下稍安,這寺内衆僧自是超然物外,可天寶寺終究坐落于梁京,天下再沒有比之更愛講究王權富貴的所在了。青瓦灰牆在這種地方圈出的四方天地,又怎能不染塵埃。”
念塵擡眼看他,道:“麗都便不講究王權富貴麼?”
本如閉眼笑起來:“殿下心知梁京如何,麗都又如何。衲僧遁世已久,早不知北地如今情勢,殿下倒要來問我?”
念塵答不上來。
他卸了勁散散地坐着,歎氣道:“昔年北地戰神既甘以衲僧自居,便請問大師殺人業障可有解否?這話非是晚輩要為難于大師,也是晚輩在為自己問。”
本如便道:“衲僧與殿下不是一路人,又如何為殿下解惑?”
念塵不解,正要問他同樣殺業無數如何不是一路人,身後腳步聲漸近,而後簾子被掀起,便噤了聲。本如雙手合十對着來人傾身行禮,念塵也轉過去伏身道:“父皇。”
獻帝隻對本如道:“有勞。”
本如仍舊一言不發,又微微傾身便站起來出去了。
獻帝瞧着他竟冷笑了一下:“對我橫眉豎眼,倒是能同歸卿好好說話,真是奇了,害死那人的又不是我。”
這話也不知是在對誰說,念塵繼續伏着身子,并不接話。
獻帝在他身邊跪坐下來,随口問道:“你守了多久?”
念塵半起身道:“不出兩個時辰。”
“倒難為你的身子。”
念塵這才看到獻帝隻是換了深色常服,隻悶聲道:“胡老為兒臣調理多日,已無大礙。”
獻帝又道:“臣子中沒幾個知道湍洛的事,隻道芸妃殁了,你倒大醉不醒,我手裡已經捏了不少彈劾你不孝的本子。今日叫你披麻戴孝,也好讓那些老家夥閉嘴。”
念塵拱手道:“謝父皇為兒臣思量。”
獻帝看着他隻覺好笑:“你倒真是病得不輕,當日诘問我的狂氣都叫酒澆沒了罷?”
念塵垂首道:“兒臣本就是罪人,于這明堂中久坐,自覺慚愧卑鄙,不敢張狂。”
獻帝聽了隻冷哼道:“今夜歸卿會帶他那小女兒來谒靈,你要在那姑娘面前也這副頹喪樣子?”見念塵面色未變,他隻覺得來氣,又道,“芸妃尾七未到,還停在陵塔三層,你去是去不得,往前殿守她的長明燈罷。”
念塵聞言便又伏身下去道:“多謝父皇。”
獻帝忽道:“她這些年是當真對你好,可惜你是個不知好歹的。”
念塵早快把那齊衰的袖子撚爛了,咬着牙低聲道:“是。”
這副恭順樣子似乎挑斷了獻帝那根神智清明的弦,他望着念塵忽而朗聲笑起來,又看回面前的棺椁:“你倒不必自責,有其父自有其子,這天下最不知好歹的自然是我!湍洛、歸卿、子沐、非然、沈纓、花離……所有人都這般看我。是了,你是為人蒙蔽,恨錯了人,這才恩将仇報,而我?我生來就不知好歹!”
念塵冷眼看着他言語間近乎瘋癫,嗤笑一聲,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明堂外自然有不少人立侍左右,打頭的便是崔總管。他見念塵出來,一改往日的鄙夷面色,很是殷勤地迎上來道:“殿下這是要往何處去?”
念塵心中自是不屑,面上卻戚然而溫和,拱了拱手道:“我去前殿為母妃守燈。”
崔總管跟在獻帝身邊多年,自然知道昔年恩怨,聞言倒覺驚訝,壓低聲音不讓旁人聽見:“可殿下生母……”說着那雙綠豆眼往明堂裡一溜,不再多言。
念塵紅了眼,也輕聲回他道:“父皇與母親自有話要說,何況生恩養恩皆大過天,我本也要為母妃守燈。”
崔總管從前覺得念塵殷勤探看芸妃不過是做做樣子邀買人心,前些時日因為易儲之事,宮内宮外謠言四起,道那二位過身與眼前這位定有關聯,他聽了幾耳朵也存了疑。可眼下看念塵這模樣卻也瞧不出幾分假來,他于是想這位七殿下若非真孝子,便也太會做戲——面上倒堆起笑來寬解道:“殿下孝心純然,可也要節哀保重,老奴聽聞殿下這些日子纏綿病榻,也是挂心。”
念塵看着這老胖狐狸說着說着倒真擠了幾滴淚出來,早不耐煩同他繼續演下去,又拱手道别,疾步往前殿去了。
念塵剛走不久,南昕王和霖若也到了明堂前。遠遠望着門前烏泱泱圍起來的一群人,南昕王正了正衣冠,把霖若擋在身後,輕聲道:“今上已然來了,你先去看看你娘親。”
霖若不解,南昕王又低聲道:“之後我會去前殿接你來谒湍洛,你先去便是。”
霖若隻好應了一聲快步離開,此時又聽得明堂内有人出聲,不怒自威:“歸卿,我知是你,進來。”
她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見南昕王先是跪地行禮道:“臣南宮翊安,參見陛下。”
“南宮晉明——我這樣喚你,你可還要拘那些生禮?”
南昕王登時擡頭,跪坐着遲疑良久才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闊步邁向明堂。那些圍侍的護衛齊刷刷地讓開了一條道,待他走入堂中,又一圈圈一重重地列陣,把這低矮的堂室圍了個水洩不通。
霖若心慌,卻又不敢上前,猶疑徘徊間有人站在她身後輕聲道:“小施主,随我來吧。”
她回頭見是本如,忙雙手合十垂首道:“昨日是霖若唐突,擾了大師心神,不知當如何補償一二?”
本如望着她的目光淡而遠,那雙眼睛也漆黑如墨海,不再如昨日明亮似星辰點綴其中。他笑了一下道:“昨日既成昨日,小施主隻讓它過去便是了。何況世間所謂補償,終究不過是自己圖個心安,于旁人而言實在無濟于事。”
霖若深以為然,心中愧疚更甚,于是咬唇又道了聲抱歉。
本如沒有再回頭看她,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了一會兒,他忽地出聲笑道:“小施主诘問亦助我擺脫多年心魔,又何必抱歉?”
心魔當真這樣容容易易便能被三兩句點撥而去?
霖若卻也不敢再問,便轉而問南昕王的事:“大師可知我父王與今上在明堂……”
“前殿已到了。”本如笑着打斷她,手輕輕往青磚地上蜷作一團的雪絨貓兒一指,“近日總有貓兒來偷燈油,被人擾了又要擡爪子唬人,香客偶有抱怨。不過天寶寺不容殺生之舉,貓兒既要偷油,寺中衆人便勤些添油,也不算麻煩。”他見霖若似有所悟地瞪大了眼睛,點了點頭,“小施主遇見貓兒伸爪也莫要驚慌,避開便是。”
他雙手合十輕輕念了一句什麼,向前殿門前的兩個小沙彌招了招手,和他們一道離開了。
本如既如此說,想來父王不會有事,霖若也将懸着的心稍稍放下。
南姬的明燈她每次到天寶寺都會來添油,故而眼下毫不費力便找到了。為示衆生平等,前殿裡的明燈其實每季都會重新排列一番,但南姬的明燈總是會在地藏像附近。起先霖若隻以為是巧合,不過也許世間巧合都是人為所緻罷。
天寶寺的地藏像是元禧三年落成的,這位庇佑亡者的菩薩手持明珠法杖,頭戴寶冠、身着袈裟半盤腿坐于蓮台上。霖若跪上蒲團,先是看着地藏手裡那顆圓潤晶瑩的明珠,再擡頭望向那雙悲憫慈愛的眼睛,合眼拜了三拜。
明燈裡的油其實還滿,霖若起身後便拿了小銅勺稍微添了一些,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這些年父親總來看您,也不知他的那些肺腑之言可有對您說過?您有可曾願意聽過?還有那位……”她睜開眼,苦笑了一下又道,“明燈熠熠如新,自然是有人日日來擦拭過,若兒自不必多言。隻是若兒從前愚鈍,從未發覺。”
霖若從香案上拿起線香剪,剪下一指長的幾縷發絲,投入火苗。火舌立刻舔舐着卷住那輕軟細弱的青絲,把它們熔成蜷曲的鬼影,最後化作袅袅青煙,帶着一股焦香的味道。
“娘親,若兒不日便要南下去,往後應當再難來探望您了。”她說着歎了口氣,淚眼映了燭光重重,“若兒心中雖希望娘親能保佑女兒一路平安,可您生前便如無根之萍漂泊不定,要是在身後為了保佑女兒而飄蕩世間不得安甯,女兒又如何能心安……”
“若你不能安好,她也不能心安托生轉世。”
霖若被這一句吓得忙捏了剪子回頭去看,見念塵站在前殿小間的門口,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隻愣愣地望着他,連簌簌落下的幾顆淚珠也忘了擦。
那淚珠墜落時盈盈地反了燈火之光,倒晃着了念塵的眼。
他也愣了一會兒,這才繼續上前拱手施禮,擡頭看她緊握線香剪的手笑道:“我可是又吓着你了?”
霖若慌得忙松手,那剪子便沖着她的腳直直墜下去。念塵眼疾手快向前邁了一步伸手撈了起來,起身時鼻尖将将略過她的,兩人又是一愣。
霖若的眼睛閃了閃,往後撤了兩步,腰幾乎貼在了香案上,側着臉小聲道:“臣女不知殿下在此,同娘親胡言亂語了一番,殿下見笑了。”
念塵回過神來,忙指着那小間道:“我看望母妃,聽見外頭有響動才出來探查,也隻聽得最後那兩句,心有所感才想出聲寬慰。”他見霖若耳朵紅作一片,也不看他,便遺憾道,“原來三公主與我還是這樣生分,是我唐突了。”
霖若搖頭,卻還是不敢和他對視,隻垂首行禮道:“那些話便是教父王聽去,臣女亦會覺得不自在,方才隻是……”她這才注意到念塵也身着齊衰,想起來寺路上南昕王對她說的那些話,忙又垂首道,“若說唐突,七夕那日臣女才是唐突殿下之人。還望殿下念臣女無知,竟在那時叨擾殿下。”
念塵鳳眸微瞪,直勾勾盯着她的臉道:“念你無知……所謂何事?”
霖若擡眼便見他那燭火躍動的雙眸中隐有怒氣,眨了眨眼忙移開目光,嗫嚅半晌——該不該明确告訴他自己已知曉湍洛與他的關系,還是模棱兩可地轉到芸妃病逝上去?
她這邊不安焦慮,可這柳眉輕蹙、雙眸含淚的嬌怯模樣倒叫念塵發覺自己漏了殺氣,登時和緩下來。再一想南昕王已然表了忠心,縱使這忠心他還未試過,可便是南昕王真把那母子關系告訴了這個要繼承他生母衣缽的小姑娘,于他也未必無利。他便伸手虛扶了霖若一把,柔聲道:“抱歉,此乃宮闱秘事,知道的人終歸越少越好。我那夜心神惶遽,也多虧三公主妙語解頤,才得些松快。”
霖若聽他這樣說心中雖松了一口氣,卻也不敢再多言,隻擡頭往那小間一指:“殿下方才可是說芸妃娘娘的明燈在此間中?娘娘于臣女有恩,不知臣女可否為娘娘添奉?”
念塵點頭,引了她去芸妃的靈牌和明燈前,給她遞了銅勺,不由問道:“我倒不知母妃何時有恩于三公主?”
霖若垂首笑得苦澀:“臣女及笄觐見時,因是狄戎之後,不得後宮諸位娘娘青眼。那時芸妃娘娘雖在病中,卻差人賜予臣女一套青玉幽蘭的頭面,臣女無福謝恩,深以為憾。”
她未聽得念塵開口,便忙笑道:“與娘娘對殿下的多年教養之恩相比,這也許算不得什麼,可對臣女而言無異于霜雪凜冽中的焱然炭火,臣女銘感于心。”
賜物之惠、教養之恩,孰輕孰重,不必多言。
念塵默默看着她輕手輕腳地給燈裡添了油,又跪下去虔誠地對着那靈牌拜了三拜,心中酸楚難耐,歎了口氣。
等她再次起身,他艱澀地開口問道:“若有一人不知情而犯了無可饒恕的大錯,他當如何自處?”
這問題沒頭沒腦的,霖若便問道:“雖說不知者無罪,但那人可知自己所行之事是無可饒恕的?”
念塵啞口無言。
他自然知道。
是啊,湍洛之死他自是可以狡辯稱不知情、狡辯稱是誤傷,太子和倫弟可以狡辯稱是為帝道鏟除異己,可芸妃和太子妃……他是為了私恨。
叫面前人用那雙幼鹿般的清水眼一瞧,他更覺自己像從污血潭中走出的殺人惡鬼,忘恩負義、恩将仇報,卑鄙而污穢。
他登時想起這一日早上自己做了什麼噩夢。
他夢見自己那雙手變成枯瘦黑黃的爪,那張臉變成青面獠牙的夜叉相,渾渾噩噩地走在迷霧中,張牙舞爪地将所有迎面走來的故人撕得血肉橫飛。青白朱玄、文甫、芸妃、湍洛、南昕王,甚至是數年未見的琴絮與赫倫——他們瞪着他,用那種驚訝、憤恨和鄙夷交雜的眼神瞪着他,死不瞑目。
迷霧的最後是個月白衫裙的少女,他咆哮着掰過她的肩頭來,瘋了一般咬向她那截雪白柔嫩的頸子,另一隻早已鮮血淋漓的爪子刺入她的心口,将那顆柔軟而溫暖的心捏在手裡。溫暖的血液噴薄而出,她甚至來不及叫喚一聲,身子便軟了下去。他松了口,抱住她的手竟變回了原樣,那雙幼鹿般的杏眼盈滿了清淚,一顆一顆珠子似地砸在他手上。
那雙眼睛……便是此刻的這一雙,悲憫而溫柔地注視着他。
“殿下?”
直到眼前人擔憂地出聲喚了幾聲,念塵才緩過神來,驚覺自己冷汗涔涔,不知何時已跌坐在地,卻手腳麻木不得動彈。
霖若也跪坐着,有些慌張地扯着他的袖子,見他一張臉比身上的衣裳還蒼白,又問:“殿下可要用些茶水,我這便去……”
“别走!”
少女的凄婉死狀猶在眼前,念塵忙拉住她的兩隻手往自己身邊扯,眼睛從頭到腳将她打量一遍,緊緊攥着她的手顫栗了一會兒竟流出淚來。
這夢是個噩兆。
不過見了兩回他便幾乎忘了,自己最開始試圖接近這個姑娘時心中懷了多大的惡意:這個目光躲閃又含羞帶怯的妙人,一開始在他心中不過是個蠱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