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拾柒:結發無媒亦自親
自從七夕夜來,杭州城戒嚴一周,說要捉拿國賊,還派了重兵把手湖畔慕容沛埋骨處,隻等慕容翎現身。可官兵在他最後出沒的地帶查了四五日,仍是不見其蹤影,而百姓不堪其擾,又心疼慕容翎這個生死不明的遺孤,便自發靜坐于官府前,要求撤銷宵禁,讓中元夜祭祀如常。
期間倒真有人報官稱目睹一個左肩負傷的年輕男子出現在了西城門,官兵們即刻動員往那邊趕,确實看見一個背影清瘦高大的年輕男子,戴着幕籬蒙了臉,混在等待盤查出城的百姓之中,實在可疑,便出聲要攔。誰想那男子身法卓絕,從人群中一躍而起,踢翻了兩隊門衛,搶了官馬絕塵而去。
這一來靜坐的百姓更是群情激憤,直言慕容翎既已出城,追拿之事便不再歸杭州城,亦再無理由限制城中百姓。其實官員們得知此事也是舒了口氣,他們既不想逆民衆心意給自己找晦氣,也不願真的對慕容遺孤下殺手,自然樂得撂挑子。慕容翎師從峨眉蜀山客,身法卓絕有智謀,讓他逃了也不全是杭州城官員之過,被責失職而罰奉,在他們心中可比愧對人品高潔的慕容公、出門過街被百姓唾棄好了千倍萬倍。
于是門衛不再盤查,宵禁撤了,湖畔的守衛也離開了。人人都知道他這次雖然走了,還可以再回一趟,杭州城上下卻都對這明顯的漏洞視若無睹,隻當他走了便再不回來。故而杭州城内官民一心,再無雜音。
可冷煙苑中的影憐卻冷笑連連。
“逃走的那人是慕容翎?可真是奇了,那躺在這裡的人又是誰?”影憐煩躁地搖着扇子,推開窗戶深深透了口氣,回首問張姥姥,“已經七八日了,他不過就是個箭傷,怎麼反反複複地就是醒不了?”
張姥姥倒是淡然,笑了起來:“囡囡,又不用你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你哪來這麼些抱怨話?”
影憐語塞,重重地又搖了一下扇子。
“他從峨眉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州,風餐露宿的本就辛勞,又驚聞喪父滅族噩耗,自然身子羸弱有虧。”張姥姥說着擡頭又沖她笑了一下,“你可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多愛生病,得了個風寒便十天半月難下床?他挨的這一箭貫通左肩,傷可見骨,若不是在峨眉山學藝有些底子,哪捱得過這麼些天?”
影憐皺着眉,側身拿扇子去夠那隻停在窗邊的灰白蝴蝶,卻發現是隻已然僵死的,便歎了口氣:“我隻是一直煩心,密室原有旁的用處,如今停了這麼個半死的人,若他有事,我們求助于錦莊,不就叫他們知道這密室的事了?”
張姥姥聞言卻是一愣,起身道:“囡囡,你未曾聯系過錦莊之人?”
這話問得奇怪,影憐揚眉道:“是,那盆玉茗我從未挪動過。”
張姥姥更驚訝了,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可那日有人從西南院牆外丢了個錦袋進來,全是止血良藥,和那夜你說錦莊所給的又全然不同。”
影憐道:“姥姥确定不是蔚山來的藥?”
張姥姥搖頭:“不是。何況維心閣來客并無理由這樣掩人耳目。”
她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說有人扮作這小公子出城去了,我隻道是你求助于錦莊,他們用了一出障眼法,好把冷煙苑從這鬧劇中摘出去。”
影憐沉吟了一下,蹙眉道:“我心中有些忖度,不過既然對方給藥又使障眼法,便算是在幫我。”又看向蒼白憔悴的慕容翎,“……或是幫他。”
張姥姥聽了也望着慕容翎,歎道:“小公子這些日偶有夢魇,魇後哀泣嗚咽之聲雖微弱,聽了還是叫人心痛不已。但願他能快些醒來,這樣每日躺着隻靠零星幾口湯藥是養不起來的。”
影憐看着她用帕子沾了溫水小心翼翼地給他擦了臉,把窗戶關上道:“這幾日熱得很,這密室雖陰涼蔽日,我也讓人一日三次地送冰過來,可他一直高熱不退,好了也要生痱子褥瘡之類的。”
張姥姥沖她笑道:“你倒是心細,可是因為自己這麼大人了也還愛生痱子?不過我從你那裡拿了些金銀薄荷粉給他用了。”
“那是從前醫鬼親自給我配的!”影憐惱了,把扇子往慕容翎身上一丢便往外走。
張姥姥笑罵了一句任性,把帕子搭在水盆邊,起身追着她也出了密室。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蒼白無力的手拾起那柄團扇,扇面還留着美人脂粉的香氣,幽若蘭麝。素白的絹子上用銀線繡了花瓣凋零的殘荷,隻有對着光的時候才看得清。分明繡法巧奪天工,這花樣卻很是不吉。
慕容翎喪氣地把那扇子輕輕往床下一抛,再一次閉上了眼。
本該出去了的影憐這時候卻又站在了門口,抱着臂輕聲問:“這扇子你不喜歡?”
慕容翎心下一驚,又一次睜眼看向影憐,卻沒出聲。
“無妨,我亦不喜歡。”
美人蓮步輕移,俯身拾起那柄扇子,裙裾摩挲間荷香幽微。
“我本是來給你送東西的。”影憐揚了揚手裡的小瓷盒子,“我方才見你脖子上叫小蟲叮了,我夏日裡也愛招蟲兒,這是止癢驅蟲的藥膏。”她說着伸手遞給他,“你既醒了,便自己拿去塗一塗罷。”
她忽地蹙起眉,眼睛溜向一旁,半惱道:“我原也不是要親自給你塗的。”
慕容翎也沒接,拿右手撐着身子坐起,顫巍巍朝她一拜,嘶聲道:“謝姑娘救命之恩。”
影憐承了他這個禮,卻直直望着他道:“可公子心底其實并不願被救。”
慕容翎又是一驚,正要擡頭回些什麼,可他多日水米不進,方才又起得太急,腦中混混沌沌,身子竟向一側倒去。影憐忙不疊地伸手去扶他,可慕容翎再虛弱也是高高大大習武多年的男子,她纖纖弱質又哪裡扶得動?于是她被扯着也一個趔趄摔倒在床邊,額頭磕在床邊小案上咚地一聲悶響。
慕容翎雖覺抱歉,可無奈眼前天旋地轉,望着疼得眼淚汪汪的影憐好半天才虛弱地支吾了一聲,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影憐揉着額角,把另一隻手從他身下抽出來,起身自顧自嘟囔道:“本就靠賣弄這幾分好顔色才能在此安身立命,這下好了……”又見慕容翎因愧疚才泛出幾分血色的臉,隻歎了口氣道,“我叫人拿些清補的湯羹來,公子用些回點氣力罷。”
慕容翎又要起身行禮,影憐忙擡手制止他道:“罷了罷了,我頭上要再添個犄角便真成夜叉了,公子還是好好躺着罷。”
她說着扭身往外走去,一邊撒嬌似的嚷嚷道:“姥姥,我磕壞了頭,你快尋了藥油來給我擦!”
慕容翎一時覺得這嬌滴滴的語調似曾相識,卻頭疼欲裂實在想不起來,隻捏了捏鼻梁又望着頭頂的床幔。那湖藍霧白的紗幔在中間絞作一團,往四周旋轉着徐徐鋪開,盯久了仿佛在盯着湖面被風攪起的漩渦,仿佛要把他吸進去似的。
影憐坐在鏡子前,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妝台一角,額角紅紅地腫了個包,因為擦了藥油而亮得醒目。
張姥姥端了食盒進來,見她這模樣不由笑道:“哪裡來的小夜叉,好生标緻!”
影憐橫了她一眼,梳了些細碎頭發下來遮住那個包,又望向那食盒,問:“他可吃什麼了?”
張姥姥點頭:“隻是用了些甜藕羹,還是沒什麼力氣起身。不過我看他高熱退了,問他也說身上不那麼痛了。”說着又有些感慨,“小公子頗有昔年慕容公之風緻,落難之時亦尊禮守節,不顯狼狽之态。”
影憐聽着話,摸了摸那個包,又輕輕踢了一腳妝台才起身道:“姥姥領我去看看當日外人遞藥的牆角罷,今夜中元,他應當要再來一次,我倒想會會他。”
張姥姥遲疑道:“可若那人并非如你所想那般良善……”
影憐輕輕巧巧地從桌上拿起镂花紙燈籠,笑道:“憑他是誰,西泠蘇影憐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動得的。”
兩人便一同往西南院牆去。此時天已黑了下來,慘白的月亮圓溜溜地從東邊升起來了,照得夜風習習的院子裡鬼影重重,連紙燈籠都在地上留下個晃蕩不定的虛影。
影憐眼尖,果然看見有個黑影,很是高大魁梧地騎在院牆上,往她半開的窗扉望着。但這人耳力極好,聽見飒飒風中有腳步聲靠近,便一個回身要往院外跳走,影憐給張姥姥打了個手勢便忙出聲道:“要探看的人還沒見到,你便要走了?”
那人一頓,回頭看她,似是在等她繼續說話。
影憐也不急,目送張姥姥走回屋子裡後,才又揚眉看過去道:“我不喜歡别人這樣高高在上地同我說話。”
那人輕笑一聲,縱身一躍,看身形分明是個習武的壯漢,落地時的動靜卻輕過晚風拂葉。心知此人必是高手,影憐暗暗捏緊袖子,趁着月光尚明仔細往他臉上瞧,卻見他一副關公相貌,登時心下清明——果真如那日錦莊之人所言,萦雪閣的青龍知道慕容翎現身便有所動作。可這下她便不再确定青龍是不是要幫慕容翎,于是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閣下是何人?”
青龍揚眉道:“姑娘不知我是何人,也敢孤身對我?”
影憐站得筆直,揚起下巴正色道:“閣下知我院中有客,不曾向官府檢舉,還默默送了藥來,自然絕非歹人——我雖出身微寒,卻好歹在這微寒中長成了一雙識人辨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