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若搖了搖頭:“過去之事,姐姐不必介懷。”
月樨點頭,又想到了什麼,自己也愣了一下才解釋道:“可我對你好,卻不是為了違逆母妃。”
霖若倒一時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才淺淺一笑道:“若兒從未這樣想過。”
月樨則還是怔怔愣愣的,像是這個發現叫她大吃一驚,良久方拍着霖若的手道:“東西已送到了,你也不好在我這裡停留太久,快回去吧。”
霖若也覺得再晚便要讓南昕王等着了,便道了聲保重,又從院牆邊一躍而去了。
月樨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緊緊捏着手裡的活絡油貼在心口,那丹紅的瓶子活像她劇烈跳動着的心。
“玉蕊,珠蕊。”她出聲喚道,“把我的花鋤拿出來罷,這些日子沒打理,花圃都亂做一團了。”
南昕王比知會霖若的一刻鐘提早到靜園去尋她,正巧看見她順着院牆邊的一叢方竹輕輕躍下,愣了一會兒才無奈笑道:“若兒,你可确是得湍洛真傳了。”
霖若被這突然的一聲吓了一跳,腳下一滑差點跌落在地,扶着竹身探頭見是南昕王,這才松了口氣走出來道:“父王來得早。”
南昕王便指着靜園後門的方向道:“我讓車停在你這後門了,正好同你一道去,倒不想瞧見你練身法——你從哪來?”
霖若倒沒怎麼遮掩:“去瞧了瞧二姐姐,給她拿了瓶活絡油。”
南昕王“唔”了一聲:“辛苦那孩子了。”又道,“今夜天寶寺人多,你當心些,不要往人堆裡紮,容易跌倒被踩。”
霖若總覺得這話熟悉,似乎他從前也說過,卻模模糊糊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了——畢竟記憶中每每去燈會,都是彥靖和彥昶帶着她和碧落去的……
南昕王回頭看見她迷茫的樣子,苦笑了一下,繼續道:“你埋蠱初兩年因為年紀太小身子太弱,總是迷迷糊糊的,不記得也正常。”
霖若便忙道:“女兒可有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
南昕王默默良久,歎道:“等下去看你娘親的時候順道去看看那位芸妃娘娘罷,你應當知道她是湍洛舊友。那年元宵燈會我帶你去逛夜市遇見她和九皇子,她還抱過你,九皇子還替你猜燈謎赢了隻琉璃燈籠。可惜九……”他頓了一下,改口道,“可惜後來那燈籠碎了。”
霖若努力回想了一會兒,依稀确實記起一隻鎏金描花的琉璃燈籠,便點頭:“其實女兒正有意要為芸妃娘娘添油加奉。”
雖然緣故不盡相同,但……
她想了想又道:“女兒及笄觐見時,芸妃娘娘已纏綿病榻,可仍舊差人來将一套頭面賜予女兒。是青玉幽蘭的式樣,女兒記得清楚,可惜無緣面見謝恩。”
南昕王點頭道:“我倒也記得,那是她還在沈家時湍洛送她的。”
霖若愣了一下,低眉歎了口氣道:“昔年舊友,如今可泉下相會了。”
正好兩人走到了馬車前,南昕王溫和地笑了一下,牽着她的手把她扶上了車。
去天寶寺的路上,霖若聽見街上也算人聲鼎沸,卻并沒有孩子的笑語歡聲。大人們向來不許小孩中元夜外出招惹陰氣,所以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中元夜市,但聽人說不比上元燈會冷清,這時候便好奇地掀開簾子瞧向窗外。南昕王見她有些興緻,也不去管她這樣算不算抛頭露面,隻笑了笑拿了本兵書坐在一旁看起來。
還遠未到亥時三刻的宵禁時分,街上人們自然很多。燒紙歸來的、祭祖歸來的、去汐雲寺求簽求符的、準備去城外河邊放荷燈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街邊的商販們擺出不少東西來賣,霖若放眼望去倒看得眼花缭亂:用來祭奠亡魂的糕餅、水果、柱香、白燭、用金銀箔疊成的元寶和锞子,寄托對亡靈思念的荷燈,給小孩帶的護身符和手繩,甚至還有為方便人們在街口搭起法師座和施孤台而出售的靈牌和招魂幡。雖說對活人來說這些不是什麼吉利的東西,但霖若看了一路,隻想到“琳琅滿目”四字。
京中無憂的人們,從來這樣可親可愛。可世間卻有那麼多飽受戰亂貧苦欺淩的人們,滿懷的怨氣無處發洩,可不正像所謂的怨鬼麼?
遠遠能瞧見天寶寺了,霖若的心情倒沉重起來,歎了口氣,放下簾子坐好。
人們都說七月是鬼月,主大兇,諸事不順,果然七月發生這麼些慘事。湍洛和碧落的孩子,還有七月初病逝的太子妃和芸妃,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世間。
南昕王擡眼問她:“怎麼不瞧了?”
霖若揉了揉手肘,随便找了個借口道:“趴久了,磨得胳膊生疼。”
因着南姬的緣故,湍洛與霖若算得上是五服内的血親,又添了師徒這樣親近的關系,故而霖若穿齊衰也算合乎禮儀。可湍洛再怎麼算于南昕王也是外戚,故而他谒靈穿的隻是素黑團蝠紋的衣裳,聽她這麼一說他倒确實心疼起來,道:“其實今日谒靈僅你知我知,不這樣守禮也是可以的。”
霖若搖頭道:“除了今夜,女兒也再沒有機會于中元節谒靈于師父和娘親,父王且容女兒盡這短短一瞬的孝罷。再者,穿一兩個時辰的麻布衫尚且忍不過去,之後南下路途遙遠,又要怎麼捱過去呢?”
南昕王聞言更是心疼,放下手中書歎道:“從前有湍洛帶你去,我自是放心……你可要我寫信請半夏來接你一道去?”
霖若搖頭道:“師父沒了,閣中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便是師父北上前事事皆安排好了,估計這大小事宜也是要落到夏姨身上的,再要她來接我也太難為她。”此時馬車停了下來,微微的震動打斷了她的話,她扶着小案坐穩後又道,“何況七夕夜後王妃必然視女兒為眼中釘,女兒還是早走為妙。”說着沖南昕王一笑,“有父王的人沿途護衛,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
南昕王便不再多說什麼,下了車,回頭扶着霖若下來,摸了摸她的後腦勺。
霖若落地後倒是望着旁邊停着的馬車出了神。
七夕那日便是這架馬車把她從皇城送回了南王府,那位車夫沖父女倆行禮的時候她也瞧出來這正是那日的車夫。
七皇子也來天寶寺了?是為芸妃娘娘來的?
南昕王見她盯着念塵的馬車久立不動,便問:“有人說七夕那日七皇子的車駕出現在王府所在的巷子裡,原來不是湊巧經過,是送你回府的?”
霖若面上一紅,擡頭坦白道:“女兒并非存心隐瞞,那夜師父走前所言實在不祥,女兒不放心,便跟去皇城尋她,卻不慎迷了路,趕巧遇見殿下。殿下好心為女兒帶路,又遣了車馬送女兒回府,并未有越矩之行……”
……倒也不盡然。
霖若想起他那夜捉着她手腕又碰着了她的臉,面上愈發溫熱,把頭輕輕一側,又咬字清楚地重複了一遍:“未有越矩之行。”
南昕王見她如此隻當她是因為見了外男覺得不好意思,便不再追問,隻道:“你既見到他了也好,我正要同你說昨日提起的事。”
說話間霖若已經把那夜的場景速速在腦中過了一遍,忽地靈光一閃,擡頭問道:“師父可是在皇城禦書房出的事?”見南昕王驚得猛然回頭看過來,便忙解釋道,“殿下言語間未曾提及何事,但确實不希望我靠近禦書房,故而女兒隻是猜測。”她方才還绯紅的面頰忽而血色全無,“所以要師父性命的……難道是今上?”
“今上如何,不是你我能置評的。”南昕王眼神有些晦澀,歎了口氣道,“你見到七皇子時,他神色如何?”
霖若側目回憶道:“面色如常,倒是雙目微紅有淚意,不過他确實說了惶遽不安雲雲。”
南昕王便自顧自沉吟道:“果然知道了。”又沖她正色道,“湍洛便是七皇子生母,他亦是昨夜知曉此事。”
這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霖若驚得不由“啊”地喊出聲來,忙瞪大眼睛捂嘴收聲。
那師父口中那個她此生唯一一個算是動過心的人,竟然是今上?
“我曾懵懂無知、癡心妄想,為了和心上人一起駐顔長生,花費心血制了你體内的長生蠱,一雄一雌,永不分離。可到最後卻發現,他根本不能過那種隻有他和我二人的生活。”
難怪……難怪。
山鬼終究不得與王子同舟——可這又當真怨得了山鬼無心?
霖若覺得心中酸楚:“分明師父說過,她亦曾好奇過兒女繞膝是何感受,這些年出入京中,難道不曾去看過殿下?”
“她要怎麼去看呢?”南昕王歎道,“那孩兒尚在襁褓之時便已被抱去皇城……昔年之事千頭萬緒,禍因苦果,我亦身在其中,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霖若心中對念塵生出好些同情的心思來。
原來他出生蔚山,是被人抱回京城的……原來與生母相認之日竟亦是喪母之時。怪道他那日說自己失常,也難怪他那日問起兄妹親近之事……為之放棄朝中實權的妹妹原來并非至親骨肉,難怪她說兄妹親疏并不僅靠血脈維系時,他露出那樣的神情,像是浮沉汪洋之人忽而抱得浮木的瘋誕狂喜。
可縱是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他卻還能面色如常地帶她遊園、送她出宮——如此隐忍之人,當真會如傳言一般無心政事,隻願遊蕩莽中?
南昕王知道她聽聞此事自然是迷惘茫然,便輕輕把手放在她肩上搖了搖,讓她看着自己,這才又正色道:“我知湍洛未必對你說過這話,但為父确實希望你入主維心閣後,能襄助于七皇子。”
“襄助……女兒何德何能,可以襄助于殿下?”
“此乃朝政之事,為父本不當與你說,但你将繼任閣主,天下之事必得略知一二。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七皇子天資聰穎,又曾監國數年,故而朝中諸臣已漸漸倒向七皇子。待今上……”南昕王說着面露陰郁之色,但很快又恢複如常,改口道,“北有狄戎,南有錦莊,若七皇子帶朝師征讨,難免有危急時刻,屆時望維心閣能予以援手。往後天下情勢難料,若莽中頗有威望的維心閣對七皇子示好,其餘諸派自當聞風效仿。屆時他于朝中有建樹,又得莽中人心,自然能一統常莽,挽我朝于傾頹之勢——此實為他心志所在,這些年于莽中耕耘便是為此。他雖從不顯山露水,但我一直于暗中照應,故而知曉。”
霖若早已震驚于南昕王口中念塵的勃勃野心,果真被那平易近人的言行藏得這樣好,就像他手上那鮮有人知的武繭。
她便也正色道:“既是師父之子,若兒自然沒有不幫的道理。”
南昕王見她如此回答雖覺欣慰,卻還是不由遲疑片刻方勸道:“隻是……襄助是一回事,他志在天下,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不是可許終生之良人。”
霖若聞言微愣,沖南昕王不解地眨了眨眼,垂首道:“父王放心,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女兒既将隐山林,自然不會生出些妄念癡想。”
她以為這話說出來南昕王自當放心,可他卻好似遭到當頭一棒,呆立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直到霖若覺出不對,出聲喚了他三次,他才回過神來,捏着鼻梁歎氣道:“是為父糊塗了,方才還以為你是叫湍洛上了身……”
霖若正要問這是何意,南昕王已凄然道:“你可知你方才最後那句話,和湍洛當年所說簡直一模一樣。”
言訖便搖着頭大步往明堂走,留下霖若一人伫立,冷汗涔涔。
是夜月明,還圓而大的月亮剛上樹梢,帶着古銅色的光輝灑了一地。
大約要變天了罷——又或是為契合中元節的氛圍,夜裡還頗有些涼意。
天寶寺中還未上燈,這條偏僻小道又無旁人行走,于是四周靜悄悄,黑黢黢。
忽地有風哀哀地嚎一聲,像怨鬼在哭泣。
拂過發鬓一陣酥癢,如有佳人耳畔輕語,吐息冰冷撩人。
帶起樹葉飒飒輕響,似衣裙袖袂摩挲。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