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若悠悠轉醒時天已大亮,沒來由地竟松了口氣。
這個時候師父和二哥哥肯定已經回來了,她先前止血穩氣的急救也算得當,隻要有師父在,甚至隻要二哥哥請了正經大夫來,碧落定然不會有事。
她想着,頗為惬意地翻了個身,卻看見昨夜那個叫眉心的小姑娘就伏在她床沿小憩,便細細打量起她來。
淡翠的眉尖尖若蹙,眉心若有若無的一粒胭脂痣,唯有近看才能看得清楚——怪道叫她眉心。臉是那種微微泛青的瓷白,細長的眼,整個人就像一尊細緻的瓷器娃娃,一碰就碎。
霖若微微一笑,緩緩輕輕起身,伸手在她眉間撫上一把。
眉心一驚,睜開眼,見霖若正望着自己,臉一紅忙起身道:“公主起了?婢子去打水來。”
霖若點點頭。
師父沒來,大約又是在書房過了一夜,等她梳洗罷就找她一起去看碧落——昨夜她走後發生那麼多事,府上的事雞飛狗跳的她一回來想必就知道了,可在皇城裡的事一定要找她說說……
霖若想起念塵,臉上被他碰到過的地方忽地燒起來。
“我于莽中闖蕩數年,深知莽中人豪爽不拘,任何人行走其中皆能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行立坐卧隻随心所欲便好,不必事事顧慮他人。這世間如三公主這般良善純然之人實不多見,故而我希望你事事皆能順心而行。”
大約正是因為這句勉勵,再加上氣憤難忍,她昨夜才能這樣膽大包天地對南王妃的人下手。說來父王應當也從宮裡回來了,不知昨夜的事是如何被春秋筆法塗抹了一番才傳入他耳中的?
此時眉心正端着水在簾外喚她:“公主,王爺那邊來了人傳公主去書房。”
這下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去瞧碧落了。
霖若便苦笑一下,掀開被子把腿伸到床階上:“來了。”
草草洗漱之後,霖若換好衣服坐在梳妝台前,一頭烏發柔柔地垂瀉下來,欲度香腮雪。
眉心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頭發,忽地笑道:“我娘曾經也有這樣一頭烏雲似的頭發,以前每天早上她起來,爹都會小心地幫她梳發,一邊柔聲道:‘所謂玄妻,不過卿爾!’”
霖若便輕歎:“你父母伉俪情深,世間難得。”
眉心愣了一下,愧道:“婢子口不擇言,惹公主傷心了。”
“時常想起,日子久了,倒也不傷心了。”霖若喃喃道,“我總聽哥哥們說父王曾經十分疼惜娘親,可他們那時也不過孩童罷了,哪還記得真切。父王若當真愛憐,也不會讓她被王妃下令亂棍打死。‘不過殺條狗罷了’,呵……”
眉心替霖若挽着髻:“婢子剛來的時候還聽幾個姑姑婆婆說過,昔年南姬夫人傾國傾城,而公主如今出落得和她一樣動人。”
霖若苦澀道:“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像娘,可我自己卻拿不準有多像。我對娘的記憶隻剩那時常魇住我的場景……因為每月都見,所以難以忘懷。”
眉心稍稍停下手,随後又繼續:“大約不是什麼好場景。”
霖若垂下眼:“可至少我是感激的。到底我還不至于忘了她,有些片段總好過什麼都沒有,就算是慘不忍睹的片段。”
“隻要這世上還有人記着,那南姬夫人就不算真的離開。”眉心歎了口氣。
“師父也總這麼說。”霖若擡起眼看向銅鏡中的自己,“而我那一母所出卻在娘親離世那日失散的大姐姐,我對她的印象竟一點也無了。”
“大公主為何會失散?”
霖若半晌沒回話,隻是凝視着自己的映像,忽地咧嘴笑起來:“明明是在王府,也能教人拐了去,可不就是那位主母做的好事?”
眉心停下手,擡眼看了看霖若,道:“好了。”
霖若進了門也不打量周圍有誰,隻跪拜在書桌前,朗聲道:“給父王請安。”
“起。”
這聲音很是沙啞疲倦,把霖若吓了一跳,倒是沒起身,隻是擡眼看向他。
南昕王乍一看倒是神色如常,隻是眼下烏青,口唇蒼白,見她看過來時,拿筆批注的手也有些抖了。他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昨夜宮裡府裡出了不少事,找你來是要一件一件同你說。王妃差人來我這兒告了你一狀,她手下差點死了個婆子,說是你做的。”
霖若的手抖了起來,心中竟松快了,面上卻還是冷冷的,道:“是。女兒雖并非要她的命,可若遇上草菅人命的庸醫,也是難逃一死。王妃手下的大夫還算有些治病救人的功夫,不隻是會做些害人命傷陰骘的事。”
南昕王一瞬間表情有些古怪,而後又似是頭疼地捏了捏鼻梁,道:“碧落的事我也知道,你二哥已經來我這鬧過一回了,他連夜把城北的楊大夫請了來,碧落救得了,現下在你二哥院裡歇息——回到此事,你傷了王妃的人,我不能不給她一個交代。”
霖若本來在奇怪為什麼救回碧落的是楊大夫而不是湍洛,聽得最後一句話神思一亂,竟揚眉回敬道:“當年父王可曾給娘親一個交代?”
南昕王自然沒想到從來怯懦的霖若會這樣頂撞,登時愣愣地看着她,可不多時目光便漸漸渙散開來,面色哀戚地像透過她看到了另外一個人,良久才問道:“你這些年來,可一直都想這麼問罷?”
霖若回過神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萬千思緒湧上來,隻化作委屈的眼淚盈眶而落。
南昕王眼中也淚光漸起:“我知道,這些年你再不親近于我,必是心中對我有怨的。我想這樣小小的人兒,隻消日日陪着,終會與我再度親近起來——可我常年征戰,終是錯失良機了,就如對你娘親一般。”
“彼時雖是稚子幼童,女兒亦記得娘親夜夜等待父王的模樣,後來等着等着,她便不等了——再然後也沒機會再等了。”
霖若這話雖是誅心之言,南昕王聽得卻眼中一亮,忙問:“她那時夜夜等我嗎?”
霖若倒糊塗了起來,點頭,又道:“神情一如父王每每問我師父何時來府上——若大姐姐還在,她記得一定比我真切。”
南昕王眼中的光又滅了,愀然道:“你一定認為我心儀湍洛,故而我每次問起湍洛時,你都一副凄然隐忍的模樣。誠然,我曾對她心生愛慕,可那不過是年少時驚鴻一瞥,如言兮之于你,愛而不得也就漸漸放下了。你如今未必會信我所言,可若兒,與你娘親相處那數年,實是我弱冠後不可多得的順心之時。”
霖若聞言更覺哀戚,隻噙着淚道:“既是兩情相悅,又為何最後會到如此地步?既是憐她愛她,又如何舍得讓她被人當狗一樣亂棍打死?既是痛失所愛,又為何容得加害她的人逍遙自在?”
她這話問得又氣又急,說到末尾漲紅了臉,隻望着南昕王,輕輕喘着氣。
南昕王見她如此隻覺心疼,這三問他又實在答不上來,隻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把她攬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柔聲道:“是我對不起你娘親,若我隻是個閑散親王,不必北上讨敵守國、不必參與朝中盤根錯節之事,你決不會這麼孤苦伶仃地長大。湍洛其實與你娘親有些疏遠血緣,是為着你娘親才願意千裡迢迢來看顧你;而我時常想見湍洛,也隻因為湍洛這些年從未老去,那雙眼睛雖然萬年冰霜不化,與她的溫柔含羞截然不同,卻又實在像她——我們都并不是為着你所以為的原因。”
霖若哭得厲害,隻在南昕王懷裡抽抽噎噎道:“我自然不信,便是待我回了靜園問過師父也未必會信。”
南昕王聞言抱得更緊了,悶聲道:“若兒,我還有事未告訴你——湍洛沒了。”
霖若身子一凜,掙紮着擡頭盯着他,表情茫然似是沒聽懂他方才所言:“沒了?”
南昕王定定地看着霖若:“她先前應也同你說過,這次北上之行她必将殒命,不過所幸她昨夜已完成生平夙願,去了也了無遺憾。”
霖若還是木讷地重複那問句:“沒了?”
“我已往維心閣送了報喪信,想來她行前也已早作準備,如今你隻要安心南下去蔚山接她衣缽便好。”南昕王也不管她聽不聽得見這些話,隻是兀自說着,“待她尾七一過,你便南下去吧。”
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間又恍惚起來,回過神便心疼地伸手捧着她的臉,苦笑道:“待你也去了,我身邊便再沒有與你娘親相似之人以慰相思了。”
霖若想起昨日湍洛離開前說的話,驚覺她其實從頭到尾都在平淡地交代後事,大約猜到她聞聽死訊時一定會難過,于是說了那一大段寬解的話。
原來如此。
她在那個谪仙一般飄落靜園的夜裡本就說過她要死了,即便有人追殺,若不是她自己不願再活,又有誰能奪得了她的命?從前埋下的禍根而今去吞下苦果——她是在告訴霖若不要替她尋仇,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于是霖若擦了擦淚,望向南昕王:“師父昨日對我說:‘人生在世,萍水相逢,相遇相知,終有一别。來去早晚,不過命數耳。’女兒深以為然,故而知師父夙願得償而去,心中雖感傷陰陽兩隔,卻亦不覺過分哀戚。娘親生前既不再等父王歸來,便是已經放下了,父王也放下罷。”
南昕王怔愣片刻,松開手,站起身踱到窗邊,看了半晌回頭,指着窗外道:“亭中木槿是她入府那年親手所植,這樣朝開暮落的花雖薄命,她卻喜歡得緊。我那時在北地伏擊,一個雨夜穿過一處載滿木槿的院子,見到滿地的落花,忽覺不祥,隔日便收到訃信,說她去了。”
霖若便也起身,挪着酸麻的腿走到他身邊,卻看到牆角邊幾叢胡亂倒伏的杜若,歎了口氣道:“如今是杜若倒了。”
南昕王也看了過去,吟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忽地擡頭,仿若面前有芳魂一縷凝目駐足,便笑道,“你若能見到她,可務必要将我這十數年如何凄慘與她細細講來。”
他頓住,默默良久,終究還是落下淚來。
“十數載鬥轉星移,想來她早已托生,如何會記得我……又為何要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