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拾叁:花落人亡兩不知
馬車臨近南王府時,霖若怕自己坐七皇子馬車回府的事被人拿去說嘴,便掀開簾子想瞧瞧是何人當班,可府門敞開,門衛卻不在,隻有一個小丫鬟站在那裡東張西望,見馬車窗邊霖若的臉便馬上迎過來。
霖若隻覺奇怪,但還是從容地下了馬車,向車夫道了謝,回身便見那小丫鬟擡手扶她,面生得很,忙問:“我先前怎麼沒有見過你,你是哪一房的?在這裡等我做什麼?”
“婢子喚作眉心,是前月入的府,現在還在學着規矩,尚未入哪一房。”小丫鬟一雙清靈的眼睛看了看車夫,方才踮腳附在霖若耳旁道,“是三公主房裡的碧落姑娘……”
碧落?
霖若更覺不解,她出府前還好好的,就這兩個時辰能有什麼事?
兩人言語間進了王府,人倒多了起來,隻是家丁侍婢們三兩成群喁喁私語,聽了叫人好生煩躁。
霖若便道:“你為何話說了一半便不說了?”
眉心長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公主聽完莫要沖動,是碧落姐姐與人有私被王妃發現了,就方才一碗紅花湯灌了下去,現在正在房裡……”
霖若心下一涼,驚道:“人命關天的事,教我如何不沖動!”言訖便拉着她跑了起來,“請醫官了沒有?師父可曾回來?碧落現下如何了?二哥哥又在哪裡?”
眉心忙快步跟着她跑,氣喘籲籲道:“王妃差人把着門不讓人進去,所以不知道碧落姐姐如何……王妃請的醫生是她的親信,隻是來灌紅花的,又怎麼會去醫治碧落姐姐?程先生傍晚出門後便再沒回來,二爺也是。”
霖若便恨道:“維心閣的諸位總教我醫者仁心,可誰成想天子腳下便有如此草菅人命卻自稱醫者的豬狗?若碧落有何閃失……”她忽地又喪氣了起來,苦笑道,“王妃的人,我又如何動得……”
沿途的仆從們一見霖若便散開,而看到她這個慌慌張張的樣子,都不約而同地揚起一抹譏笑。可她并未在意,思緒萬千,忐忑不安,一顆心仿佛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可這事實在蹊跷,她下午才發現碧落有孕,怎麼晚上便鬧出了這種事?當時在場的也就他們三人,誰也不可能告訴王妃才對……
快到靜園時眉心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霖若回身按了按她的太陽穴,柔聲道:“多謝你特意來告知,我先去看碧落,你若跟我一同隻怕要被王妃責難。不若先在此歇息,等二哥哥回府萬望你将此事相告,說得越緊急越好。”
也不等眉心點頭說好,她便索性踮腳躍起,消失在夜色中——這十萬火急的時候用輕功反倒省力些。
血腥氣已經隐隐可嗅。
霖若心頭一顫,一個不穩隻好收腿落到地上,還沒等她喘口氣再要縱躍,便看見月樨站在木橋邊,一身紅衣在火燈輝映下很是惹眼。
月樨也看見了她,攀着扶手探出身子輕聲道:“若兒,你先過來。”
說完她便提着裙子走下橋,霖若雖覺奇怪,但還是迎了上去。月樨一把抓住她的手便走,急道:“母親讓人守在碧落房門前,就等着攔你。我叫玉蕊給你留了後門,我同你一起去,這樣母親的人便是發現了也不會為難你。”
霖若隻覺受寵若驚,忙道:“多謝二姐姐!二姐姐可知今夜之事究竟……”
月樨打斷她:“自然是你院中有人知曉此事告知了母親,珠蕊去打探了,待發現了是誰我便告訴你。”她說着回頭看了看面露難色的霖若,隻道,“你若不好收拾此人我幫你便是,這樣的壞東西王府自然留不得。”
霖若不記得月樨有這般心疼她的時候,但還是感激不盡:“多謝姐姐。”
這一稱呼比二姐姐來得親切,月樨也是一愣,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又道:“你和程先生早早離了府,父王被急召入宮,二哥還在陸家未回,沒人能攔着,母妃便是在這期間對碧落發的難。我被告知後便立刻來了,隻可惜為時已晚,那庸醫的湯藥早就送進去了。”
霖若又是一陣心寒,咬着唇沒有回應,隻想着待湍洛回來她必得将這行醫害人之事告訴她。湍洛一向恨那種自稱醫者卻嫌貧愛富甚至謀财害命之徒,她一定會為碧落報仇的。
不多久二人便繞到了後門,月樨此時卻擡手攔住了霖若:“不好,玉蕊不在了。”
話音未落,南王妃的聲音倒響起來了:“月兒,真是胡鬧。”
霖若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月樨發覺了,便站直朗聲道:“女兒自幼被教導人命重于天,應憐愛世人,此時要救碧落如何能是胡鬧?”
南王妃笑着拍起了手:“你倒真是長大了,母親也敢頂撞。”說着指向霖若,“你自是應當憐愛世人,可狄子又哪裡算世人?狄子的侍女又哪裡算世人?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就是狄子底下才能出這樣不檢點的蹄子。”
南姬去世的場景忽然在霖若眼前浮現。
原來在南王妃眼中,南姬算不得人,所以才能這樣虐/殺,像後來虐/殺她的獅子貓兒一般。
她的心口痛了起來,劇烈而扭曲,翻江倒海地疼,于是把手從月樨手裡抽了出來,緊緊地捂着胸口,緩緩蹲了下去。
月樨見她這樣隻覺氣憤,扶起她來直接走上去,開門把她往房裡一推,關了門回身沖南王妃身側蠢蠢欲動的兩個嬷嬷道:“若兒你便安心查看碧落如何,我就守在這裡,看誰敢進去抓你。”
南王妃笑着點了點頭:“你還真有些主母的氣勢了,月兒。”說着擡起手對那兩個嬷嬷揚了揚道,“不要管二公主,把狄子抓住就好。”
兩個嬷嬷早就想跟上她們把霖若抓住,方才被月樨一震倒真是有些膽怯,但有了南王妃的命令便又壯着膽子走到月樨面前,道:“請二公主讓開。”
月樨冷笑道:“我偏不讓你們又要如何?”
南王妃又笑:“我發的那些月例難道盡養出了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她若不讓,你們把她拖走便是了。”
月樨聞言,氣得雙頰绯紅,豔豔如桃花一般,擡手把發簪拔下,指着她二人道:“你們敢!”
“還沒有将至高的權力緊握于手時,便不要耍些自己配不上的威風。她二人不過聽命辦事,你既拿我無可奈何,也隻得為難她們撒撒氣了。”南王妃柔聲道,“那狄子又不是你嫡親的妹妹,值得你這樣忤逆我?”又對那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人道,“蠢材,她又不敢真的下手,搶了簪子把她拖過來就好,這等容容易易也要我一步一步教嗎?”
兩人得令,一人鉗住月樨的手,一人抱住她的腰,想把她直接從台階上抱下來,可月樨發狠地踢着腳不讓她們如意,口中大聲嚷道:“碧落和若兒若真出了事究竟對母妃有何益處?母妃難道不怕父王回來府問責嗎?”
南王妃冷笑道:“我為何要怕?當年下令杖殺那狄子的便是我,你可見你父王責罰過?不過殺條狗罷了。”
話音未落,幾道銀光從窗紙飛了出來,隐入其中一個嬷嬷的脖頸,她便松開月樨,雙手抱頭,殺豬似地哀嚎了起來,把其餘幾人都吓了一跳。
南王妃面露愠色,對着窗邊的人影道:“你好大的膽子!”
霖若便推開窗,生平第一次用冷冰冰而淬滿恨意的目光望着她,朱唇輕啟,重複她剛才說的話:“不過殺條狗罷了。”
南王妃一驚,回頭去看那嬷嬷,卻見她面色漸漸紫漲起來,恨道:“你這狄子真是瘋了!敢當着我的面害我的人!”
“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霖若又重複她的話,“我隻是照着您依樣畫葫蘆。您若不想失去一條狗,還是帶着去看看那草菅人命的庸醫。我并未下死手,他既自冠以醫名,總該能去了這樣淺的針。”
南王妃又驚又怒,一張端麗的臉青白交加,瞪着她笑着慢慢點了三下頭,拂袖而去。
月樨也被吓得不行,衣衫發髻都來不及整理便三兩步走到窗下對她道:“你今日這樣一鬧不過雪上加霜,這下母妃更有理由對付你了。”
霖若點了點頭,拿出一張寫好的紙條遞與她:“碧落這裡實在不好,我正給她行針呢。書房裡有先生的小藥庫,若姐姐方便,這裡有幾味藥我急需用……”
月樨沒等她說完便接了紙條,隻顧着繼續道:“但你也曉得,母妃平日并不這樣蠻不講理,我也是方才想起來,父王離府時與母妃有争執,大約那告密之人是火上澆油了,才叫母妃這樣生氣。”
霖若擡眼看她,煙波浩渺中寒意凜凜:“可二姐姐也聽見了,我們母女三人不過是她恨之入骨的狗罷了。”
聽到這裡月樨便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落在她耳朵中是在為南王妃開罪,但又确實無從辯解,也隻得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捏緊了手裡的紙條道:“我去去便回,可還有别的事我能幫你?”
霖若笑着搖頭道:“多謝姐姐。”
待月樨滿臉擔憂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後,霖若卸力垂靠在窗邊流起淚來,方才被仇恨激起的勇氣早就煙消雲散了,隻剩下恐懼和害怕連着那不知為何狂動的小蟲折磨着那顆脆弱的心。
碧落早沒了聲。
鮮血似是從床上低落,一滴一滴濺在木階上,滴答滴答。她先前踏入房中所見,便是被血染了一片狼藉的被子裹着那蜷成一團的身子,灰白的臉上凝着最後的表情,痛苦,絕望,皺眉,閉眼,牙還在死死地咬着唇。登時她全身的血仿佛都涼透了,頭一陣陣眩暈,手一陣陣麻癢,卻咬破唇角迫使自己鎮靜,上前探脈行針。
“待你出師,醫行天下之時,必然要見到許多血肉橫飛的慘狀。你須記得,無論情狀教你如何不忍睹目,你都要保持清醒,救人于危難。”湍洛曾如此說。
而霖若默默良久,反問道:“如今這世間還有情狀慘過我魇時所見?”
湍洛亦是愀然,數度欲言又止,最終方道:“你以後自當明白。”
霖若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抱臂啜泣良久,便站起身,卻覺暈眩難忍。
碧落的房裡有她一貫的栀子花甜香,可混着這鋪天蓋地的濃郁血腥氣,又兼窗外參差婆娑的樹影搖晃,如置身煉獄,身後是一隻隻攝人的鬼魅,張牙舞爪地要撲上來。
月樨匆匆跑回來時,見到的便是捂着嘴幹嘔了幾聲便整個人栽倒在地的霖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