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昕王面露恨意,但僅僅隻有一瞬,連直勾勾盯着他的念塵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花眼錯看了。他再開口時仍舊是那副悲憫的樣子:“臣言盡于此,殿下且去吧。”
念塵雖不解,卻還是隻得行禮目送他離開,心中卻總在想着先前遊曆莽中聽聞的一些舊事。
南宮翊安年輕時沖動直爽,和陰鸷沉着的太子宇文桓在性子上互補,故二人成為摯友,幾乎形影不離——時人常以晉時潘嶽夏侯湛比之,稱為“連璧”。隻是在某一時因某一事,南宮翊安褪去那直來直去的性子,亦不再流連俗事,安心娶了王妃,在南晟王薨後安然受封,成為又一掌管兵權的南宮氏王。
傳令使見念塵神思不定,便又出聲道:“殿下請。”
念塵轉過身來,細細打量着那殿門,忽地沖傳令使凄然一笑:“幼時我曾與轅麾一同在殿中嬉鬧,不慎毀了一盆父皇視若珍寶的瑞香,卻不當回事便逃了出去。後來父皇覺察,把我二人叫進去,轅麾為護我先進了殿裡,我在外邊聽着父皇如何大發雷霆,隻覺膽戰心驚——此刻我心亦如此,隻是裡頭再沒有正在挨罵的轅麾了。”
傳令使雖是念塵的眼線,卻不知萦雪閣當日謀劃之事,隻歎道:“可憐太子下落不明,朝中卻有謠傳說太子戰敗是殿下手筆,殿下仁厚,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念塵默默良久,終是往殿中走去:“有勞帶路 。”
許久不在禦書房正殿和獻帝一起議事,念塵踏着柔軟堅實的地毯,恍恍然竟有舊日重現之感。
方才獻帝與南昕王的會面必然不快,殿中一片狼藉。書案上的物事被掃落在地,連燭台都推倒了幾盞,紅燭淚凝在黑石台階上,被熹微的燭光映得像血。
目光一觸及獻帝的臉,念塵便火燎般猛地一震。他形容頹敗,面色蒼白,如此生無可戀的神情,念塵隻記得曾在行将離世的青州流民面上出現。
“你見歸卿出去了罷。”獻帝頹然坐在石階上,手裡松松地握着一把寒光四溢的長劍,“他神色如何?”
“昕王叔對兒臣很是憐憫。”念塵出聲道。
“憐憫……憐愛,你如何分得清?”獻帝這話也不知是說與誰聽的,仰首歎了口氣,又道,“這樣也好,有了嶽丈的支持,屆時你得手也容易些,不是嗎?”
念塵聞言眉頭緊皺,并不答話。
獻帝看過來:“南宮家的那個小女兒,你不是方才還帶她有說有笑地遊園了麼?分明你生母片刻之前才過世,竟有心于兒女情·事上,你倒真在莽中沾回了那些混帳氣來。”
念塵聞言便跪下來:“兒臣十數年無人教養,今旦夕間卻多出一位生母,并無實感,實在不知該如何盡孝。”
“好,好。”獻帝隻冷笑着點頭,“你這眼線遍布天下的萦雪閣主,對自己的事果真竟懵然不知?如今你知曉了,可發覺自己當年因為韶華和親而抛棄朝堂之事是何等愚蠢?”
“我與韶華一同長大,總有情分在,何況她母親……”
獻帝又冷笑一聲:“那個賤婢教唆你了罷,說她是湍洛害死的。你也就這麼輕易叫那婢子蒙蔽了,一直恨我、恨湍洛?”
這話和芸妃生前所說一樣,念塵聽了隻覺心中痛楚愧疚又添了幾分,咬牙道:“稚子年幼無知,又從來無人告知真相,如何分辨孰是孰非?況兒臣自記事起便認清妃為母,自然不疑有他。父皇若是一早便覺其非善類,又為何要将兒臣交予她?”
獻帝一時語塞,把劍哐啷一聲扔在地上,站起來背過身去慢慢走到窗邊。
“你起來吧。”
念塵并未照做。
獻帝便又歎道:“你是我心愛之人的孩子,自然是我最寄厚望的孩子,可誰想如今你我竟已反目至此。”
“那些刺客從未得手,父皇大約深以為憾罷。”念塵輕聲哼了一句,“愛人之子,最寄厚望……那又如何,忤逆君上便必要橫死街頭。”
獻帝猛地回頭:“你倒真以為那些人是我派去的?”
念塵攥緊拳頭,雙目仍舊死死盯着地面:“又能有何人膽大如斯,敢在天子腳下行刺?”
獻帝面色凄涼地回了一大段話,卻答非所問:“我回京繼位之時她早已與我長訣,自然不會告訴我她已有孕在身,你是一年後由她房中侍女帶入梁京。我心知湍洛恨極了我,自然不會入宮為妃,便想既是她親信帶你來,大約也是她的意思,便給這侍女名位,讓她做你母親。沒成想這賤婢背主忘恩,對湍洛心懷怨恨,竟行詛咒之事……”獻帝說着,苦笑了一聲,“那婢子也是給我下藥,扮作湍洛與我親近才能得個女兒。這樣出生的琴絮能得遠嫁和親已是最好歸宿,我怎知你會因此事與我反目——你自幼聰穎,像極了湍洛,我如何能不偏愛?”
念塵聽了隻覺心驚,并不答話,獻帝便兀自又道:“你若是由她教養長大,又該是何模樣?可她那樣冷情,你又會比現在這副鐵石心腸好多少?”
念塵想起那一幕閃回裡翩翩從樹上飄下來的身影,又想起霖若先前描述蔚山竹海的模樣,終于擡起頭來,目光散散地鋪向前方不知何處,聲音不再僵硬死闆:“都是父母一方帶着怨恨而生的孩子,我與琴絮又有何分别?”
獻帝不答,側過頭去看窗外燈火明黃、人頭攢動的宮道,忽地出聲:“梁京夜景,終是不如金陵。可惜時移世易,故人凋敝,金陵亦再非王土了。一念之差,一生之過。我如今孤家寡人,寂寞如斯。”
“既是舍棄心中所愛得到的天下,為何要白白見到它四分五裂成如今模樣?”念塵想起慕容家的下場,又問道,“既是昔年舊友,親近故人,又為何要下旨誅殺抄家?”
這樣大逆不道的诘問卻沒引得獻帝勃然大怒,他隻是淡淡地回頭看着念塵:“長安星雲祠在先帝時便早已凋敝,我聽聞你曾暗中助北冥族人修繕此地——你可信命數一說?”
念塵心知這些事都瞞不過他,隻道:“可信其有,可信其無。”
“我信。”
“所以父皇是認為我朝氣數已盡?可……”
獻帝垂首笑起來:“我年少時亦如你一般,總有自诩之心,以為亂世将止于我手。我九死一生扳倒前太子,蕩平朝中阻礙,終于繼承大統,卻發覺我朝失人心已久。一朝一國失了人和,有天時地利又如何?”
“那是因為苛稅重負……”
“百十年來苛稅重負早已磨滅了人心,民間早已不再信任朝廷。”獻帝歎道,“有了莽中各派為他們信大義于天下,又有何人稀罕朝廷施恩?我早年隻曉得鑽研如何施政能得民心歸順,再來不及在莽中樹威立信,無力回天便是如此。這些年我作為便是成為庸政亦是擡舉了,可我自有我的道理。百年後史書工筆,我不過如我父皇一般倒行逆施、殘害忠良,再兼不敵賊寇、喪權辱國,昏聩無能,世所罕見,實乃建國而來最最無能之帝王也。”獻帝望着他笑,“可你與我不同,萦雪閣根基穩固,竟可以與朝師較量,刺殺太子。他日再勝錦莊,天下一統,自可成也。”
念塵立刻伏身:“父皇明察,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實與兒臣無幹。”
“可伏擊朝師一事确是你所為罷。”獻帝又笑,“轅麾聰明不及你,仁德卻勝你百倍,我亦曾認真想過,若你行走莽中遭遇不測,叫他來坐這九五之尊,卻也當得起。”
念塵咬唇道:“金陵一事本為絕密,父皇如何知曉?”
獻帝俯身去把那柄劍拾起,慢慢地收回劍鞘中,寒光凜凜然一閃而過。
他開口,又是答非所問:“我并不想治你的罪,無論是太子、太子妃,還是芸妃——若當真樁樁件件計較起來,便是将你五馬分屍猶嫌不足——可你到底是她的孩子。”
“謝父皇開赦。”
獻帝拂袖而去,隻留下一句話空空蕩蕩回響于殿中:
“死太便宜如你我這般惡貫滿盈之人。”
念塵是在茫然恍惚中回到府邸的。文甫早已在書房等候,見念塵推門便迎上來道:“閣主,朱玄已抵京,我讓他二人在閣中别院休整,明日再面見閣主詳談。”
念塵白着一張臉,手指不斷摩挲着掌心那枚細小的翠珠,隻輕輕回了個“好。”
文甫擔憂地看着他:“今日事多,閣主切勿多思才好。”
念塵又道了一聲“好”,卻忽地停了下來:“斐伭,我總覺得不對。”
“閣主所言何事?”
念塵的手汗津津地快要捏不住那枚珠子,于是神經質地在袖口擦了又擦,嘴唇哆嗦着道:“是了,太子、太子妃、芸妃……他若樁樁件件都知曉,卻為何偏偏不提那人?”
文甫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他,待要開口細問,隻聽見念塵猛吸一口氣,接着竟彎下腰噗地噴出一口血來:“閣主!”
念塵伸手在唇邊一抹,那鮮紅的顔色在燭火映照下如此眩目。
他在那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覺得真相如夏日飄于林間的蛛網難以捕捉,腦中一片混沌難平,一個人就這麼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