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翎便點頭:“在下正是慕容翎。”
兵士雖未親眼目睹慕容沛之死,但那日情狀早已傳遍杭州城,便動容,小聲勸道:“公子可是要去替慕容公收殓送終?萬萬不可!今上飛令早已傳至錦城,要捉拿公子、押解入京,如今在蘇杭亦有公子畫像,否則我一小小戍衛如何認得公子?公子還是快往金陵去投奔錦莊罷!”
慕容翎聞言便皺眉道:“我慕容家世代忠君,家父更是為國盡忠而死,如今家父身首異處、屍骨未寒,你教我如何能棄了他去投奔亂臣賊子?”
兵士便怅然道:“公子以為慕容公是因何而死?今上明知公之忠義,卻責他私養府兵而治了死罪,慕容族人也遭株連——錦莊之人還曾去劫過刑場,慕容公是托孤于張氏父子後才從容赴死的……慕容公的遺骨已被錦莊人收葬于西湖畔,蘇杭二地想來不日也會為錦莊所收,公子何不忍了這一時以待後日?待錦莊入主杭州城時,公子自可讓慕容公魂歸故裡。”
慕容翎呆愣片刻,隻道:“一人之言不可盡信,而我既已至此,必要去祭了家父。何況家父早年與今上交好,今上又如何會摒棄昔年舊友?”
兵士見他如此執拗,心知再勸無用,又不忍他隻身犯險,歎道:“公子既欲此刻盡孝靈前,便請換裝易容,待我換哨時與我同行入城。屆時我冒昧稱公子是我表親,未申兩時的西門戍衛是我摯友,想來不會為難。且今日七夕良夜,城中熱鬧,公子可趁亂去湖畔探查——但還望公子千萬早些離開此地,前往金陵。”
慕容翎見他為自己做了這好些打算,心中微動,問道:“我與足下素未謀面,足下又何必為我犯險?”
兵士北望歎道:“昔年慕容公遊西湖,曾救起一溺水小兒。”他說着面色凄然,頓了又頓,才哽咽道,“那是我幼弟,他後來應征北上,戰死青州。”
慕容翎便歎道:“當年朝師戰敗,并非今上之過。”
兵士便不再言語。
兩人待到黃昏時分才離開關哨。慕容翎走前用匕首将衣衫劃破,又在路邊将全身上下滾得灰撲撲的,這才與兵士一同上馬往城門趕。
西門的戍衛一聽兵士說帶鄉下表弟入城探親,果然沒有為難他們。慕容翎入城後則立刻回身去看城門邊的榜帖,隻見最新的那張上赫然寫着“慕容氏翎”四字,登時如置身數九寒天。
“公子。”兵士見他如此,忙伸手去拉他,另一手牢牢牽着馬道,“城中非急務不得騎馬,公子且快低頭随我回家。”
慕容翎怔忪片刻便輕笑起來,指着那文牒上的畫像對他道:“這畫像是仿着我及冠那年入宗祠的像畫的,連玉冠襟領的紋樣都一樣。你可知我家宗祠平日裡唯有慕容族人可進,而今……慕容家當真如你所言遭了大難呵。”
兵士不忍,勸道:“望公子先忍一時之痛,随我去湖畔見了慕容公,便出城去金陵罷。”
慕容翎搖頭,沖他拱手行禮道:“足下有妻小家人,切莫教我連累了。望切記,是我半道上劫了足下,以親眷性命要挾足下帶我入城,可足下認出我是舉國海捕之慕容翎,便要揭發我。”他說着取下馬鞍袋中的水囊,打開鞠了一捧水将自己面上的泥灰洗去,露出那張清朗隽秀的臉,對着目瞪口呆的他粲然一笑,“足下幫我入城,這份恩情我自當回報——這文牒上寫‘首告賞黃金百兩’,還望笑納。”
不等兵士反應過來,慕容翎拉起他的手抓在自己衣襟,怒目高聲道:“你膽敢出賣我,便不怕一家老小都死于非命?”
守城的戍衛聞言皆驚,回身拔刀而至,見此情狀不約而同地望向一旁張貼的文牒:“慕容翎!”
慕容翎便将面前兵士輕輕一推,轉身往人堆裡紮了進去。
跌坐在地上的兵士愣了半晌,忽地放聲大哭,久久不能言語。
杭州的民衆雖因先前慕容沛死得悲壯而漸漸偏心于錦莊,為官者卻還為着養了一家老小的那口皇糧不得不認真辦差。慕容翎現身一事很快便引出數百官兵出動,把剛出來遊玩的百姓驅趕回家,敲鑼告知宵禁,更有刀斧手和弓箭手騎馬巡街,四處搜捕。
縱使慕容翎如何身法卓絕,經曆了這些天的奔波,再加悲憤驚怒,早已困頓不堪,從屋瓴落下來時不慎被一箭貫穿左肩,血流如注,晃神跌落在地。
他折斷露在外邊的箭身,隻想起他及冠那日跪在祠堂内面對着先祖牌位,慕容沛站在他身後低聲道:“勿論舊朝先祖何如,我金陵慕容氏自太祖開元來,世代忠君,從無二心。你既為我慕容沛獨子,今日入宗祭祖,當立誓此身唯君命是從、此生唯死國而終。”
“‘唯君命是從,唯死國而終’……”他喃喃低語,忽而笑起來,“父親自未背此諾,然此君此國,又當真對得起父親、對得起金陵慕容氏麼?”
那戴盔披甲的兵卒紛亂踏在地上的腳步聲、時高時低的呼喝聲、雀鳥被驚起的振翅聲,似乎都被一陣夜風刮近了。
慕容翎靠在牆根,笑着閉上眼,越發覺得精疲力竭,再難起身。
他已經能聞到湖水潮暖微腥的氣味,可西湖這樣大,他終究是無法到達那一處墳茔了。
“你是何人?”
恍惚間聽到女子的聲音,慕容翎吃力地擡了擡眼,卻終究隻是模糊地看見一青衣女子手持紙燈站在他面前。有佩蘭清荷的香氣,和湖水的潮氣、他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他便又笑了,安然地閉上眼,意識漸漸消散。
昔聞孟婆有三姝,袅袅婷婷當如是。
若得死在此處,總也好過含冤被斬……
“憐兒小姐,前邊有官爺叩門……呀!”身後有小丫頭驚惶失措地跑來禀告,看見倒在這裡的慕容翎吓得尖聲叫出來。
影憐身子一凜,端詳着慕容翎的臉,很快皺起眉來回頭道:“你叫兩個媽媽拿兩床被子來,把他兜了搬進我房裡,你自己再去拿絨毯來鋪在地上,再把亭子裡的小案搬到這邊,酒也擺上。”
“可小姐……”
“你照做便是,麻利些,否則這府上所有人都得死。”
影憐說完便把外裳輕輕扯了一下,步子歪斜往外走了。
叩門聲又急又亂,影憐打了個呵欠,揚手讓守在門口的媽媽開了門,乜斜着眼瞪着門外的官兵,冷聲道:“好歹官爺是西泠混了好些年的,不知冷煙苑的規矩麼?”
為首的小隊長見到她愣神片刻,看了看頭頂的匾額,便拱手道:“蘇姑娘見諒,我等追查要犯,秉公辦事,并非存心攪擾。”
“來我這找要犯?”影憐揚眉笑道,“莫不成這要犯是女子?”
“非也,是金陵慕容翎。”隊長說着也面露愧色,又拱手道,“我亦知曉從花娘子在時,冷煙苑裡便從不留男子,隻是先前追捕時有人親眼目睹那要犯中箭後往這一帶逃了……”
“慕容公身死那日官爺可在場?”影憐打斷他。
隊長目光閃爍道:“在。”
“如此,官爺還要繼續追捕慕容公獨子?”影憐正色問道。
隊長回頭望了望身後的三四人,歎道:“姑娘之意我等又如何不知,可我等既領了這小小官職,如若抗旨違令,一家老小也性命不保。”
影憐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門前的燈火叫夜風吹了兩下,映得灰黑的影子也搖晃起來。她歎了口氣:“那夜六月飛雪,凍壞了我後院的花,今日本想舉酒祭诔一番,教各位官爺攪了興緻。”她擡眼沖隊長客氣地笑了起來,嫣然出塵,側身請道,“官爺既奉命搜查,我一小小女子自然不能違抗。隻是府上确實沒有官爺要找的人,何況天色既晚,冷煙苑中盡是女子,官爺們若魚貫而入也實在不成樣子。還請官爺體諒,莫要讓這麼多人入府搜查。”
隊長又叫這笑容晃了一下,愣愣地拱手俯身謝道:“謝姑娘允準,我自己尋一遍就是,自不會損了姑娘清名。”
影憐便欠身行禮:“多謝官爺,請便。”
隊長在院内匆匆轉了一圈便回到門前,對影憐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擾,還望蘇姑娘勿怪。”說着向仍候在門外的幾人大手一揮道,“未見異狀,去下一家探探。”
他站在那裡待那幾人領命撤了才回過頭來,輕聲對影憐道:“今日尋不到慕容公子,想來明日是要往城外搜查的,但也難保不會有人再來這一帶探看。”
影憐心中一顫,杏眼圓睜強笑道:“官爺這是何意?”
隊長便正色道:“望姑娘天明前差人将後院牆面沾染的痕迹清理幹淨,免受牽連。”言訖又從腰邊解下一個小布袋,掂了掂有瓷瓶輕觸之聲,道,“箭傷難醫,如今城中醫館應當已受官府照會,醫師不得随意出診,姑娘府上或有更好的金瘡藥,但還請留下此袋以防萬一。”
影憐起先還在強裝鎮定,但看到那個布袋的時候心下倒清明了,望着他俯身行禮道:“多謝閣下。”
“望姑娘小心官府,亦要留心萦雪閣。萦雪閣主乃當朝七皇子,聽聞閣中四首之一的青龍日前已在揚州城内,他知公子現身定會有所動作。”隊長又拱手彎腰道,“若有何事,姑娘可将門前右側那盆玉茗探出的新芽指東,屆時自會有人上門。”
影憐揚眉:“待過了這一陣,你們難道不會将他帶走?”
“少主說了,是去是留,讓慕容公子自己選。”隊長笑道,“我該走了,不然他們要起疑了。”
影憐便又行禮道:“官爺好走。”
待人離去,身旁的媽媽立刻手腳麻利地關上門,急道:“小姐,你……”
影憐擡手打斷她:“劉媽媽,你方才也聽到那位官爺說了什麼,請你和方媽媽一起去清理清理吧。”
劉媽媽便歎了口氣:“當年種種早已随花娘子去了,與姑娘實不相幹,姑娘又何必為那慕容公子犯險?”
影憐便轉身,擡頭看了看星河橫亘夜幕,笑道:“若我不是為着花娘子呢?”
說罷也不等劉媽媽再回什麼,快步走到自己房中,将布袋交于正幫慕容翎止血的老妪,柔聲道:“張姥姥,煩請您看看這些藥可還用得上罷,若用不上,也隻好給蔚山傳信了。”
張姥姥雖上了年紀,手腳卻還很利索,看見布袋裡的藥瓶倒是驚得雙手難得地一顫,擡眼道:“這是……”
影憐在窗邊的繡榻邊坐下,手指輕輕敲在窗台發出“笃笃”的聲響。她冷着臉盯了窗上懸挂的小小琉璃燈好一會兒才回道:“錦莊人給的,他們會護着冷煙苑。”
張姥姥心下了然,歎了口氣道:“公子傷得不輕,為防有失,還是應當飛信去維心閣。”
影憐望着那琉璃燈出神,似乎也沒有聽到她說什麼,良久轉過頭來,問道:“張姥姥,這天要變了,是不是?”
張姥姥愣了一會兒,垂眼笑了笑:“也許是,也許不是。”
影憐又開始拿手指敲着窗台,也笑起來:“我倒真希望這天翻個個兒,那才痛快。”
她說着,目光盯在床榻上慕容翎的臉上,喃喃道:“那文牒上的像畫得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