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彥昶已經邁步進來,面色焦急地擋住霖若的視線:“我下午在城南陸家作客,見你差人這樣着急尋我才找個了借口離席,晚些還要回去,不然失了禮數。”
城南陸家……
霖若忽地更覺悲戚,把碧落牽到他面前,冷臉道:“若兒雖是閨閣女兒不更事,卻也知道男女相悅有何後果。先前大哥哥說您在府中風流我還不信,如今發覺珠胎已結,二哥哥當真瞞我瞞得好。”
碧落吓得腳軟,彥昶忙伸手攬住她,面上微窘:“二哥并非有意瞞你,你也說了自己是閨閣女兒,我要如何對你開口?父王母妃對此事是何反應你也是看見過的,我若沒有些相挾之物,他們又怎會答應我娶碧落之事?”
霖若又道:“我是閨閣女兒,碧落便深谙人事?你身為南宮二少王,拿命拿名要挾父王母妃豈非更易?偏生就要讓碧落背上罵名……”
“公主,碧落心甘情願。”碧落聽起來依舊怯生生的,卻這樣打斷了她的話,把她噎得啞口無言。
“碧落,你腹中有的是我南宮家的骨血,沒有人會為難你,不必害怕。”彥昶說着把碧落摟得更緊,“你信我,我會娶你進門的。你我這便去找父王挑明。”
娶?作為什麼?
梁京中誰不知道南王妃中意那陸家的五小姐,從前彥靖不肯娶妻,如今南王妃便總打發彥昶去陸家走動,明面上說是兩家交好,可陸家上下都知道她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霖若不信彥昶不明白。而那個陸五小姐她也是見過的,好一個漂亮明豔又銳利的美人,這樣的人嫁進王府,碧落還能有好日子過?
可碧落如今陷得這樣深,她又能怎麼辦?隻怨自己天真,隻以為二人郎情妾意如書中佳話,卻實在想不到二哥哥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霖若望着他們涼涼地笑,開口提醒彥昶道:“二哥哥不要忘了自己還要回城南陸家,此時若去和父王挑明必然鬧得王府上下雞犬不甯,定要失禮于陸家了。”
彥昶聽得出她言語中的不快,卻自知理虧也不辯駁什麼,隻在碧落額前輕輕一啄,笑道:“那你在房裡等等,我早些回來。”
霖若歎了口氣:“我便不打擾你二人,去尋師父了。”
也許是等着人所以時間流得慢些,總覺得今年的銀橋燒得似乎比往年久。
念塵這麼想着,抱臂靜靜坐在禦書房外的欄杆上,看着站在正殿西窗邊的那個人。念塵從小就見他這樣負手而立,望着那銀橋出神,每個七夕都是如此。
年輕時的太子宇文桓是翩翩佳公子,如今的獻帝宇文桓仍舊容止非凡——似乎對于美的姿容,時間總是會偏心些。
銀橋消失了,那青白的煙霧維持着橋的形狀,又緩又輕地向四周散開。
今年的銀橋還是沒有迎來該來的人。
夜風起,黑色的發帶輕輕飄着,融入夜景,念塵閉上眼任憑它拂到他臉上。
忽有杜若香氣浮動,清冽而幽微。
念塵便睜眼,隻見那素衣烏發的身影輕飄飄地穿過煙霧,盈盈落在他面前,那雙清亮的眸子平靜無瀾地直視他:“動手吧。”
念塵蹙眉:“他在等你。”
烏密的羽睫輕顫:“可你在等我。”
“白日你也說了,憑我根本傷不了你分毫,我何必自取辱?”
“你隻是怕傷了顔面,可你還是想殺我。”湍洛便笑起來,“試試吧,也算了卻你多年心結——何況你未必不能傷我分毫,畢竟這世間之事十之八·九都不曾如你所想,就好比……”
她頓了頓,聲音淡漠,眼神卻溫和,甚至有幾分憐意:“就好比絡汀的死。”
念塵勃然,起身探掌,登時掌風運起,摧花折枝,素白的身影顫了顫,向後退去,站住。
念塵便驚道:“憑你的身法這一掌不過小兒玩鬧,如何不躲?”
湍洛面上隐忍的表情一閃而過,繼而平靜地揚唇道:“你既沒有殺意,這一掌不躲亦無妨。”
念塵便又看了看還沒收回來的手,方才他分明是下了死手……
湍洛望着天上已經彌散開來的青煙,細碎的星辰閃爍其中,便歎了口氣:“你我之間其實并無生死恩怨,不過如你所說,有人在等我,待我出來再了結此事吧。”
言訖轉身輕輕躍過門檻,踏入大殿。
念塵便聽得獻帝一聲:“你來了。”
“嗯。”
“我方才聞到熟悉的香氣,猜到是你,卻不敢出去探看,隻怕不過又是一場癡夢。”
“物換星移二十餘載,如何能說是熟悉?”
“時時想起,自然熟悉。何況你音容未改,還如從前一般清麗絕塵。”
湍洛便冷笑一聲。
“那日有人踏檐而去,我便驚醒,也聞到了清幽的香氣——那是你罷。”
湍洛點頭:“我帶絡汀夜遊皇城,不想倒驚擾陛下。”
獻帝苦笑起來:“你竟甯願去探望她,也不願來看我一眼。”
“陛下妻妾有三宮六院,何須我一個外人探看。”
湍洛說這話的時候歪了歪頭,翠珠額鍊細碎地晃動,反着暖黃的燈光,獻帝便恍了神:“那是……”
湍洛擡手摸了摸額鍊,原本冰涼的珠子戴了這一會兒已然觸手生溫:“是,這些年我一直收在身邊,既是為記得當年親手穿成此鍊的落難少年郎,亦是為警醒自己人心最是易變。”
獻帝隻道:“我心如磐石,不曾轉變。”
湍洛解下那條珠鍊,捧在手中:“我那日去見絡汀,是為完成子沐遺願。托陛下之福,他二人都已故去,也許泉下能相聚……如今想來,昔年相識于蔚山之人,一個個可都凋零殆盡了——或許我不該說人心易變,或許陛下的心從最開始便确如磐石,又冷又硬。”
獻帝便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所行之事無人能懂,我亦不求你原諒。隻是湍洛,我實在有苦衷,過去……”
“過去之事多如牛毛,陛下要解釋哪一件?”湍洛輕笑打斷他,眼中依舊無怨無恨,平靜無波,“說來我也是過了些年才得知,當年我先遇見的,果然是翊安。”
獻帝蓦地松開她的手,鳳目微瞬:“我便知道,你自做了他小女兒的師父,年年探望,定是與他生了情。”
湍洛先是愣愣地望着他,然後輕輕笑了,繼而仰頭大笑起來,可笑着笑着忽然弓起身子猛地嘔出一口血,再擡頭時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程湍洛此生雖心高氣傲不近人情,卻到底常年醫行天下,也算對得起老閣主‘懸壺濟世’這四個字。終不想一時心善救下狼子野心之徒,自己身心俱傷不說,更害得師友盡數死于非命,臨終竟還要經曆母子反目……可不都是你做的好事!”
獻帝面上雖有怒意,見她吐血卻還是慌了,忙伸手去扶,卻被她一擡手擋了去,隻好跟着踉踉跄跄的她走出殿外,這才看見早已又驚又怕得雙手打顫的念塵,皺眉道:“你如何在此?”
念塵哪裡聽得見他的話,那雙與他相似的鳳目隻瞪着面前又嘔出一口血的湍洛,雙唇嗫嚅道:“你……你方才說……母……母子……”
湍洛輕輕拍着胸口,細若柳芽的眉蹙了起來,隐忍半晌才舒展開,望着他微微一笑:“不怪你。”
念塵登時隻覺耳邊“嗡”地一聲像有蜂窩炸開,炸得他頭疼欲裂,哀叫一聲捂住頭跪在她面前。
湍洛也體力不支,輕飄飄地倒在獻帝懷中,雙目茫然地盯着夜空中閃爍的星辰,長長歎出一口氣:“我若真如傳言中那般無心無情便好了。”
“湍洛,你再等我一等,待我完成未竟之事,便去那邊找你。”獻帝把臉貼在她額前,雙眼隐隐有淚光,“這一次我萬事皆可抛,定不負你。”
湍洛又笑,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嗆出些血花濺到了他的臉。她側過頭去和他拉開距離,無力地向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念塵伸了伸手,又發覺他根本看不見,便蜷起手來,再次看回星空。
“我甯做孤魂野鬼永世飄蕩,也不願入輪回再遇見你。”
她說着,雙手扯住那條被血浸透的珠鍊,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它繃斷,頹然失力,雙目渙散,再沒了氣息。
細碎的珠子落在地上像秋雨一般淅淅瀝瀝。
獻帝瘋了似的哀叫起來,一手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另一隻手慌張地四下摸着,一把一把地拾起那些彈得到處都是的翠珠。他看念塵還縮在那裡發着抖,便怒哮道:“滾!”
這一聲吼得念塵一震,面如死灰地擡頭,想站起來,卻隻覺頭重腳輕,雙腿綿綿地打顫,根本使不上力。
“你若是殺了湍洛,一定悔恨終生。”
他的腦中忽地閃過這句話。
他為着那幼時深種心底的恨,到如今已作了多少孽?
可這恨,竟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母妃臨終前不是沒有提醒他啊——他聽了,記住了,可偏生就是不信。
可……
念塵茫然地擡頭問面前抱着湍洛嗚咽不止的獻帝:“為何一定要瞞我?”
獻帝擡眼看他,仿佛在看一個懵懂無知、剛剛問了個蠢問題的孩子,聲音喑啞道:“念塵,念程,我何曾有意瞞過?”
“可她……我……”
獻帝又垂下眼去,把臉貼在湍洛尚溫的額前,揮了揮手:“此刻我實在無心與你說甚,晚些再傳你。快走。”
念塵便扶着石柱站起來,趔趄地往台階下走。
他似乎聽到身後獻帝又喃喃地說:“也許他最開始就該留在你身邊,可終究是出了蔚山,入了梁京……”
念塵恍然大悟。
這便是為何他白日裡看一眼就知那是湍洛。
一直等在遠處的文甫迎上來,伸手要去扶他,被他輕輕推開。可他腿腳實在綿軟,一腳踏空便跌坐在地上,頹然道:“斐伭,我多可笑……”
文甫沉默着用同情悲憫的目光安慰他。
念塵噙淚含笑,望着七夕彎彎細細的白月。
蔚山……蔚山。
旁人總說他早慧,他也确實記事極早,否則三歲稚童又如何能把那仇恨記到如今……可他記事又不夠早,此刻搜腸刮肚想要找回半分關于蔚山的記憶,卻隻能曚昽地憶起混沌蒙昧之初時,天地萬物仿若籠罩在一種清而甜的冷香裡。有素衣烏發的人影從光影細碎開了白花的樹上輕飄飄落下來,軟若柔荑的雙手輕輕抱起他,因為年歲遙遠而失真的聲音模糊地湊出幾個音節:
“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