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拾:而今隻道當時錯
乞巧節到了,這日也便是七夕,傳說中一年裡牛郎織女終得相見的日子。
于是這一日的晚上,女子向織女求得奇巧織藝、情人間交換信物以此定情,大衆則是觀賞夜景,期待着那對有情人的相遇。
臨道元年獻帝禦令,每年七月七都要燃放特殊形制的煙花。從皇城東華門到西華門,數百條銀蛇直沖鬥牛,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橫跨皇城的銀橋。
人們總說今上這煙花銀橋是今上為了遠去之人而點,期望那人能像織女一樣登橋而來。但這些流言蜚語也像那撐不過半刻鐘的銀橋一樣,無聲無息地轉瞬即逝。
霖若今日早早地便起了,沒讓碧落起來,而是直接叫了一個日常在外園灑掃的小婢服侍她洗漱。
湍洛已經在庭院中等着了,還是以往的裝扮,素衣長發,不施粉黛。
“師父起得早。”霖若笑吟吟地走上前,挽起她的手臂道。
“我得出去一趟,今晚也要出行。”湍洛也抿唇,“算是做個了結。”
“了結什麼?”霖若的笑容凝在臉上,“難道那些人還在追殺師父?可是他們是誰?怎麼連南王府都不放在眼裡?”
湍洛搖搖頭,額上垂墜的小小珠鍊也晃了晃:“那些事你不必知道,知道了也不過徒增煩惱爾。”
“我近日總覺得師父憂心忡忡,問起來您卻總是這樣諱莫如深,可一個人如何能承得了過多的憂思殚慮?”霖若皺起眉頭,有些不平。
“這世上意難平的事多如樹葉,怎麼說得完?你好好的一個人,我将苦水往你身上倒,豈不是把你也弄得苦苦的?”湍若笑得淡若清風,“即便我把憂思悲歎說與人聽了,難道我心中的苦楚便能消褪一兩分?而若是聽者和我非同路人,不能明白甚至指責我不該為此而憂,那我豈不是更要添一兩分不被理解的煩憂?如此看來,還是三緘其口最好。”
“好一通大道理,說得若兒都有些暈乎了。”霖若笑道,挽着她的手加了幾分力道,“師父這是關心我,不想讓我也煩憂——世人總說蔚山醫鬼心冷孤高,其實是他們自己不懂、也不知珍惜,相較之下,霖若倒是很有福氣的呀。”
“這是哪門子的福氣?”湍洛“撲哧”一笑,“行了不說了,今日不練你武藝。此行去蔚山,要坐船經運河,必會經過金陵,雖說錦莊的張瞬老頭曾與我有幾分交情,如今掌事的是他那個怪兒子,我也隻在他小時候見過幾次,白雲蒼狗,不知而今為人如何——你途徑金陵時小心些總沒錯。”
霖若總覺得這話不對,卻也不知究竟是哪裡不對,隻點點頭:“是。”
“這次我走得匆忙,也沒有帶人來,不過翊安說了他會安排人手護送你南下,半夏會在閣中主持安排一切事宜,你去了便是新任閣主。”湍洛道,“你自小在閣中待的時日也算長,閣中諸人你也熟悉,雖說确有脾性古怪之人,但你有我令牌,他們總不會為難你。”
“有夏姨在,她自小帶我極好,我沒有什麼擔心的。”霖若笑道。
湍洛便望着她:“隻是若兒,萬望你入閣後盡心研習我生平所學,力求精進。你心善,我自然相信你能懸壺濟世,扶助天下貧弱困苦之人;但同樣因你心善,往後天下情勢難測,我又實在憂心你能否保維心閣于風雨飄搖中屹立不倒——若真有兩難之時,你便盡人事聽天命罷。”
霖若聽不很懂,隻暗暗把這話記下來,又點了點頭。
湍洛素日冷情的雙眼中忽地流出一絲暖意,擡手摸了摸她的臉,有些迷離地望着她:“你真像你母親。”
霖若第一次聽她提及南姬,有些驚訝:“師父認識我娘?”
湍洛晃了晃神,忽地笑起來:“許是近日生離死别之事經曆多了,看着如今的你總想起過去的事來,一向自诩無心如我也平白生出些感傷之念——又也許确實是大限将至罷。”
霖若忙抓住她的手,忽地明白自剛才起這種别扭的感覺源何而起——總覺得這日的湍洛,像在交代後事。
湍洛便拍了拍她的手,毫無負擔地笑了:“若兒,人生在世,萍水相逢,相遇相知,終有一别。來去早晚,不過命數耳。”
芸妃殁,出以妃禮,将入皇陵。
靈柩在國寺天寶寺偏院停放至頭七,出殡時隻有幾個宮人和念塵一行人在場,曾經為她開放過禦書房的男人從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和芸妃去世那日不同,這一日烈日暴曬,那個守着芸妃到最後一刻的小宮女薔兒因為心中悲戚又不耐暑熱,沒等到芸妃的靈柩從堂中擡出來便暈倒在地。
念塵看見靈堂前那些幾日都無人更換的紙花,心裡想着若是慕容沛還在,會不遠千裡來送她一程嗎?
文甫雖沒有看出他的心思,開口卻也是在說慕容沛:“慕容公遺願是死後取三縷鬓發,一縷與發妻同穴,一縷與慕容翎,一縷由醫鬼轉交——聽聞娘娘殁時腰間錦囊裡有一枚白發青絲绾成的同心結,想來慕容公的遺願達成了。”
“這麼說程湍洛已經去皇城走過了一趟。”念塵恍惚地想起那時的場景,怅然道,“母妃去的時候大約也看見了慕容公,我從未見到她那樣笑,玓瓅若明珠曜日、妍麗似春花初綻。便是她初入宮與父皇尚有情意之時也不曾那般笑過。傳聞中沈家小姐嬌生慣養而恃才自傲,原也該是那樣笑的。”
文甫見他感傷,隻道:“娘娘與今上既是相看兩厭,各自心有所屬,也終歸好過紅顔未老恩先斷。”
“心有所屬?”念塵嘲諷地重複道,轉眼看到遠處慢慢走來的人,心中一驚。
文甫也看了過去,怔愣之餘忙面色發白地向念塵道:“此乃國寺,殿下稍安,莫要生出事端。”
兩人便看着湍洛身姿輕盈地走了過來,停在念塵面前,擡頭細細端詳他的臉,半晌揚了揚唇角笑道:“你長這樣大了。”
念塵隻沉下臉來,不答。
湍洛便也斂起笑來,輕輕哼了一聲:“果真他從未告訴過你。”
文甫覺得手掌下念塵的肩膀繃得僵直,心道不好,便收回手來恭敬地沖湍洛拱手行禮道:“程先生前來可是吊唁故友?”
湍洛看了他一眼道:“閣下是?”
文甫又行了個禮,道:“小輩劉文甫,是萦雪閣中人。”
湍洛眼中的神色變得輕蔑起來,冷聲道:“便是你在他身邊謀劃那些陰詭之事。”
文甫面色稍變,但還是笑臉相對,垂眼道:“兵家之事、時局之策,是非難言,程先生既責之陰詭,文甫受着便是。”
念塵便冷笑道:“既是來吊唁舊友,便不必在此傳道授業。我此刻隐忍不發,不過是念在程先生圓我母妃遺願之義,否則……”
“否則?青龍武功蓋世尚且不能傷我分毫,憑你二人又能奈我何?”湍洛也冷笑,又深深地望了念塵一眼,“萦雪閣主也不必遺憾此刻殺不了我,今晚我還有故人要探訪,屆時再費心動手也不遲。”
言訖拂袖而去,維餘一絲香氣清冷幽微。
“其實若不是那素衣披發踏花飛的身姿與我從前所見的畫像相似,我實在不敢相信那是醫鬼。”縱使受了指責,文甫說起湍洛的時候面上還是有敬慕之意,“音容這樣年輕,也許她确實是山鬼樹精,長生不老。”
念塵聞言便愣道:“我從前不曾見過她的畫像,亦是第一次見本人,可我一看見她便知是她……也是奇怪。”
“許是閣主心知她今日要來,所以見到陌生之人便覺是她。”文甫開解道,“芸妃娘娘生前勸閣主莫要動醫鬼,也許閣主該聽從。”
“生母去時我年歲雖小,但确實答應了她的遺願,一直銘記至今——而母妃那既不是遺願,我亦不曾答允她。”
“醫鬼雖孤高冷情,到底這些年也是遊醫天下,莽中不少勢力都承過她的恩。閣主若想一統常莽,還請不要因私恨招惹那些萦雪閣尚無力應付的大幫派。”
“如今莽中不過錦莊一家獨大,本就要一決死戰,再添兩筆冤孽債又何妨?”
“若論勢頭實力自然錦莊為大,可圈地自立的小勢力亦多如星子,閣主要知道群星璀璨可與明月争輝,微之不慎便緻星火燎原。”文甫勸道,“為何一定要讓陳年舊事絆住閣主的宏圖大業?若能得維心閣的支持,對閣主所圖之事自然大有裨益。”
“為問鼎九州,連為人子的孝順也要丢去?”
文甫便歎了口氣,望着念塵道:“芸妃娘娘殁前所言,閣主就真的未曾細細思量過?即便閣主生母真是清妃娘娘,逝者已去近二十載,若真有輪回,想來她早已托生轉世,閣主再如何報仇,她當真能泉下有知?何況閣主回想先前所為,可覺得自己還當得起‘孝悌’二字?既是早已當不起,又何必再拘泥……”
“我自是罪孽滔天,罄竹難書。”念塵打斷他,“可我實在想守住兒時的這最後一絲孝義,我以為你我有類似境遇,總能理解這點。”
此言一出,文甫失神片刻,張着嘴卻不再言語。
午後日頭當空,烤得人也有些焦躁。合歡把葉子閉起來,絲絨一般的花還是随着似有似無的熱風輕飄飄地蕩着。所幸房裡各處都放了冰瓷罐子,倒也不算太難熬。
碧落坐在桌邊,一手支着小巧靈秀的下巴,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小團扇扇着風,一雙倦怠的眼睛幾乎要合上了,完全沒了往日靈動的神采。
“怎麼,昨個晚上睡得不好?”霖若正看着書,感覺碧落扇的風完全偏了,便放下書拿過團扇來,輕輕向碧落扇着,“最近都睡得不很好呀?”
碧落猛然擡起頭道:“倒沒有——可能是夏乏,困得很。”
霖若笑了笑,并不準備去拆穿她:“那倒也是,盛夏吸人精魄,現在看誰不是懶懶的。”說着把裝了梅子的琉璃碗推過去,“吃點梅子,醒醒腦,再不濟你便去睡了吧。”
碧落笑着拈起一枚皺巴巴的梅子送入口中。
“聽廚房的說腌梅子時加了些陳醋,不酸嗎?”霖若揚眉,“我第一次吃的時候牙都倒了。”
“這麼誇張?”碧落皺着眉有些遲疑地把梅子含在腮邊,“我覺得還好呀。”
霖若一愣,把扇子放下道:“你……把手給我搭搭脈。”
碧落也是一愣,大眼睛眨了眨,乖乖地把手伸過去:“怎麼,好吃酸的也是病?”
霖若笑而不語,把碧落的袖子挽上去一截,露出粉藕似的腕子,兩指搭在脈上,閉眼細細探了一會兒道:“換隻手。”
碧落有些懵了,但也隻得乖乖把手伸過去:“怎麼啦?”
霖若把完脈,把笑都斂起來,目光極寒:“你去叫個人把二哥哥請來。”
湍洛回時神色比走時更哀戚,霖若張口想要問是什麼事,卻被她伸手輕輕一抱:“我的孩子……”
霖若忽地憶起這些年來,湍洛确實偶有那麼幾次這樣抱住她呢喃,那種感覺像極了從前娘的懷抱。
她便也難過起來,擡手回抱這輕盈纖細的軀體。
“若兒,這些年多謝你。”湍洛這句話來得突然,“我此生再如何不近人情,也當真好奇過兒女繞膝是何感受——謝謝你。”
她說完放開霖若,釋然地笑了一下,轉身回了書房,關上門。
而當最後一縷陽光被大地吞噬入腹時,湍洛又出來,還是素衣披發,隻是多了條細碎的翠珠額鍊。細細的晚風吹過,發絲衣袂輕輕地浮動,如同那清洌的杜若香氣。
心頭那不祥的感覺折磨了霖若一日,她見湍洛一言不發地往外走,急道:“師父要去哪?”
湍洛也不回頭,隻淡然道:“白日同你說的,不要忘了。”
霖若便伸手挽住她:“若兒自然不會忘記,可若兒舍不得師父。”
湍洛便回頭給了霖若一個凄涼卻讓人驚豔的笑,細碎的翠珠盈盈晃動,甚惹人憐:“你若是要跟來,我亦不反對,可你跟過來除了自己傷心,又能做什麼呢?前塵往事早已為今日埋下禍根,我不過是去吃下那苦果罷了。”
霖若待又要說什麼,院門處卻傳來彥昶的聲音:“若兒,何事尋我尋得這樣急?”
湍洛看了一眼面色陡然蒼白的她,又看了看她身後面色更加灰敗的碧落,笑道:“看來你亦有要緊事待辦,我先走了。今夜乞巧節,皇城熱鬧,你得空若還有心思去逛逛也好。”
霖若忙道:“我要去哪裡尋師父?”
湍洛沒再言語,腳尖輕輕一點,身子便躍入星子閃爍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