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淚珠墜下,芸妃卻笑意更甚:“是我早年輕狂任性,犯下大錯,造出三對怨偶。”
湍洛拈起金管,輕輕擲到她手邊:“子沐特意囑咐人在他死後割下三束頭發,一束與發妻合葬,一束伴獨子同行,最後一束由我轉交。他沒說交予誰,但我自知是給你的。如我方才所說,這些年我怨你,是因為你辜負了他至死不悔的一片深情。”
芸妃望着那枚金管失神良久,輕聲道:“已死之人,已往之事,再提無益。他亦早有妻兒,哪來的深情?”
湍洛不答。
她便拆開金管,兩根手指拈出那束已經枯脆的頭發,端詳了一會兒,又笑着流起淚來:“你便诳我罷,這是他的麼?他剛及天命之年,怎麼頭發就這樣白了?”
“你入宮那年他大病了一場,病愈後便早生華發。”
芸妃恍然,從枕下摸出一把鎏金鑲玉象牙鞘的匕首,削下自己的一縷頭發,将兩束頭發分了分,編成兩枚同心結,再把一枚遞給湍洛,笑道:“我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就鐵了心要做他的妻。後來我纏着你去幫我帶他的一束頭發回來,便是拿來編同心結的。可惜我那時心比天高,總要比着男子建一番事業,頂瞧不上女工巧技,所以頭發都散了也編不出一個結來——今日雖物是人非,卻也算了了樁少年心事罷。還請你替我奉于他墓前。”
湍洛收入袖袋中,點頭道:“既如此,我走了。”
芸妃伸出兩條枯瘦的臂膀:“湍洛,再帶我看一次夜景吧。”
湍洛回身望着她,恍惚間仿佛看到當年沈家那個驕縱任性的小姐,十二三歲嬌滴滴豆蔻花一樣的人兒,磨着她要去看金陵夜景。那時的湍洛身法未精,被她四肢纏着,躍不了多遠便筋疲力盡——偏偏這嬌小姐不累,依偎着氣喘籲籲的她,指着燈火流動的夜市街盡頭那座莊嚴富麗的慕容府咋咋呼呼道:“湍洛你給我做個見證,待本小姐那話本流傳天下,世間盡知我沈纓的才名,一定叫那慕容子沐上趕着嫁與我!”
自然,那話本最終沒有寫出來,而那慕容子沐倒确實上趕了,卻也沒有嫁與她。
湍洛便點頭,走過去讓她把臂膀環在自己的肩頸。懷中人輕如秋葉,她甚至沒有費什麼力氣便抱了起來。
“抱歉,我如今沒有什麼力氣了。”芸妃道。
“無妨。”湍洛擡手調整了一下她的胳膊,卻在觸到她的腕時愣了一下,細細打量着她的面色,歎了口氣,“絡汀,你已自苦到如此境地,他竟還要給你下緩毒嗎?”
芸妃聞言先是怔愣片刻,反應過來後恍然一笑,伸手撫平了她緊鎖的眉頭,柔聲道:“不是他,不過我心中有數,亦心甘情願,無妨。”
“此毒經年累月早已損你腑髒肌理,現下便是我有心要救你也回天乏術。”湍洛拿下她的手,聲音依舊淡然,眼角卻隐隐泛着水光,“你既心無怨怼,我自不必多言。稍後我留些丸藥,你想走的時候便服下,去得也從容些。”
芸妃盯着她的側臉,笑得燦爛:“死前得見山鬼哭一回,幸甚至哉。”
湍洛帶着她在窗台輕輕一踮,越上夜華水涼的晚空。新月早已沉下去,星子繁多而璀璨,那一條銀河橫亘穹頂,穿過一團團棉絮一樣灰白的雲彩。芸妃少女一般拍着手,笑聲銀鈴似地清脆動聽,如同昔年夜遊金陵之時。
“困于籠中看不出來,飛出來一看,果真用黃金打出來的鳥籠就是好看些。”她開懷大笑,“湍洛,你看這瓊樓玉宇富麗堂皇,可與金陵那一條嘈雜的夜市街一比?”
“死物與活物如何能同年而語。”湍洛的嘴角也揚了起來,“正如冷朝芸妃與沈家絡汀不可相提并論。”
“我們飛得這樣高,竟真像是要飛出宮牆去了。”芸妃喃喃道,“可惜,我一早便沒了那個心氣。”
湍洛不語,抱着她的手緊了三分。兩人落在花園北角竹溪館的閣樓尖尖,湍洛坐下,仍舊緊緊地抱着她。
“這麼小心做什麼?你如今力氣大了,而我又清減了這許多,哪就能輕易摔了我?”芸妃又笑起來,把頭往後仰到她臂彎裡,閉上眼。
“閉了眼,要如何看夜景?”
芸妃便睜開眼來,望着她道:“那孩子如何?”
“他……”湍洛蹙眉,看着她灰白的面容終究沒有說出來,隻笑道,“我進京前去探望過,你放心便是。”
芸妃便笑:“你先前已說了倫兒有故人照拂,我自不必多問——我問的是金陵那孩子,他如何?”
湍洛明了,擡頭望着星空道:“形容清朗,很有他父親當年風貌。”
“也是,當年賜婚時我便聽聞他母親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芸妃喃喃着把頭靠在她頸彎,“可惜紅顔薄命……”
湍洛歎了口氣。
“昔年我見倫兒漸漸長成,偶而會生出些妄想:若我年少心事得償所願,那孩子會像我多一些,還是像他多一些?會不會比現在好看些?又會有幾個兄弟姐妹?”芸妃說着嘲弄地笑起來,“我倒忘了,那人不許他多子。”
湍洛看着她半晌,忽地開口:“他那年本來病得不重,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尋醫問藥,才拖得病入膏肓。病愈後他告訴我,他不願受制于祖上之諾,更不願你無辜受累,早已斷發祭祖,脫離了慕容氏,隻是沒來得及同你說。”
芸妃神情恍惚,像在透過湍洛的眼睛探望從前之事,片刻後往下看那條波光粼粼的護城河,輕聲道:“既如此,可憐他後來又當了家主。”
湍洛便道:“那個本來被選作新家主的堂弟一早有了心上人,他不願再拆鴛鴦。”
夜風刮過竹林,窸窸窣窣地和着溪水聲,聽得芸妃目光渙散,又閉上眼笑着在她懷裡蹭了蹭,嬌聲道:“湍洛我倦了,先睡一覺,待到了慕容府再喚我。”
湍洛見她思緒迷糊,知道她此時已精力耗盡,心中更是凄然,嘴上卻數落道:“嚷嚷着出來看夜景,累的是旁人,自己倒好睡。”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疼我,我自然好睡。”
湍洛便笑,眼眶微紅。
兩人越過一角裝飾了九尊金獸的飛檐時,湍洛不慎踢落了一片琉璃瓦,刺耳的碎裂聲在靜夜裡如此突兀,引得殿中護衛紛紛拔刀列陣,四處搜尋。
而那殿中人亦驚醒,披衣而起,踱至窗邊。
似乎有隐隐的杜若香氣,轉瞬即逝。
遲疑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一絲虛無缥缈如同錯覺的清芬冷香。
芸妃病危。
宮裡傳信的使者這麼說的時候,正準備出府去萦雪閣的念塵驚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地,站起來連灰都顧不上拍,十萬火急地往馬車邊跑。
“七皇子果真孝心純然,見者傷心。”使者負手歎道。
天悶得很,充斥在天地之間的空氣潮濕厚重,讓人吸着很是煩躁。遠處如濃墨化開的烏雲一片片緩慢地滾動着向眼前鋪來。偶爾刮來的一陣大風把衣袍绶帶撩向空中,算是在這悶厚潮濕的混沌中劃了一個幹淨清爽的口子。
念塵走在路上自顧自地想着事情,沒注意道旁的婢子小厮乃至臣子給他行禮問安,更不曾像平常一樣和他們問好。不過大家也都理解,七皇子純孝,芸妃病了這樣緊張也屬正常,于是遭了冷遇後兩兩對視一眼,點頭歎道:“雖非生母卻這樣孝順,實在難得。”
念塵握緊了左手,心中狐疑不定。
分明昨日來問安的時候還好好的,為何突然就——何況五毒當年交代的時候就把分量斟酌得很清楚,怎麼算都至少要到一兩年後……
眼前的景緻漸漸變得熟悉,他緩過神來,定睛一看,在绛雲苑的大門前并沒有見到任何等候禦醫的小厮。
使者分明是帶着聖意來告知他一聲說芸妃病危,可既已命懸一線,此刻為什麼沒有禦醫——哪怕醫女——守在榻前,好時刻準備報喪?
念塵恍惚地踏進苑門,天雖悶熱,他望着四下凋敝蕭條的樣子卻覺得心寒無比。
那人真是薄情寡義啊。
薄情寡義……可不是麼。
他從來隻對一個女子未曾薄情,甚至因為那個女子堕落成庸君。
程湍洛啊……
他的生母清妃,因為诋毀程湍洛被禁足,在那如同冷宮的地方誕下琴絮而逝。
念塵總是忘不了那晚他伏在清妃身邊,周圍的空氣裡滿滿的都是濃厚的血腥味,清妃聲音嘶啞地沖念塵笑道:“吾兒,都是因為那個禍水,母妃才會落到如此境地!吾兒,你一定要為母妃報仇——為天下除去那個禍水!”
那晚清妃的手又冷又僵,小小的念塵握着那雙手,十一月的寒冷,冷不過那雙手,冷不過那顆心。
“殿下?”
思緒蓦地被喚回,念塵看向面前一臉膽怯的小婢,開口問道:“母妃如何了?禦醫何在?”
“回殿下的話,娘娘比先前是好些了,隻是懶懶的沒力氣。”小婢皺着眉回道,“哪裡有禦醫來看?都是些拜高踩低的東西。”
念塵歎了口氣:“你叫什麼?”
“奴婢換做薔兒,薔薇的薔。”
“其他的人都去哪了?連個灑掃的人都沒了嗎?”
“這個……奴婢不好說。”
“怎的不好說?”
“……自從娘娘犯病不受寵了,底下的人都懈怠得很,殿下來探望的日子總有些人想在殿下面前出出風頭,所以會露個面。這幾周殿下不常來了,這些人更是無法無天,有時候娘娘想喝口水都沒人應……”
話未說完,兩人已步入大殿,殿中無人。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奴婢原來是尚衣局的人,小時候不懂事犯了錯要被杖刑,還是九殿下攔了下來奴婢才能活,如今九殿下不知何處,芸妃娘娘又這樣可憐,奴婢要報恩怎麼能離開?”
聽到“九殿下”這三個字的時候念塵的眉心微微動了一下,聲音也溫和了起來:“如此苦了你了。倒是你這樣知恩圖報的人,我卻不認得你。”
“其實奴婢是這幾日才求管事的姑姑放了來這裡幫忙的。”薔兒耳根微微地紅了起來,行禮道,“殿下與娘娘一定有話要說,奴婢便退下了。”
念塵抿了抿唇算是笑了,向寝殿走去。
又是隔了珠簾紗幔,榻上的女子又是行将離去。
而且……都是他做的。
太子妃和芸妃。
芸妃似是覺察到有人進來,忙掙紮着欲起身道:“皇上?”
念塵一陣心酸,輕聲回道:“母妃,是我。”
“倫兒?”芸妃聞言忙問,一支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擡起,伸出來。
念塵忙握住芸妃的手,似曾相識的又冷又僵的觸感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是塵兒啊。”芸妃弱弱的聲音如同蚊蚋在輕叫,“裝了這些年,臨了了還竟真的糊塗起來了……”
眸子中閃過一絲驚懼,念塵克制了一會兒,恍然道:“母妃一直都是清醒的吧。”
芸妃吃力地坐起來,隔着簾子望着他笑:“若不如此,我如何能多享幾年天倫之樂?即便塵兒你不是真心的。”
念塵隻盯着自己的腳尖,手心不住地冒汗,之後擡眼道:“母妃一早便知道?”
“不,倫兒失蹤我自然焦心,也确成了個心恙之人,但不出三月便神志清醒了。”芸妃又笑:“我好後亦從未懷疑過你,畢竟你是我一手養大,又是那人的……我先前一直被慈母之心蒙住了,自然不會懷了陰暗的心思去揣度愛子。”
不等念塵面色蒼白地發問,她又用拇指撫了撫那隻依然握着她的冷冰冰的手:“可人之将死,心思也格外活泛些。自己中了毒終歸是會有感覺的,而這毒是從哪來,想一想除了你那盞燕窩,還能是我自己準備的日常吃穿?”
念塵像被燙到一樣慌忙撤了手,芸妃原就沒什麼力氣,手便直直地垂在床沿。
見他面色驚懼不安,芸妃依然柔聲細語,像是在寬慰他:“你也不必責備手下辦事不力,不怪他們,是我自己覺察到了。我從前與醫鬼交好,耳濡目染地總也學了些皮毛……”
念塵不答。
“塵兒,擡起頭來,我并不怨你。當年是我求皇上恩準我把你接來宮中,這些年來我一直将你視若己出,即便知你始終與我生分,知道你對倫兒——甚至是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心中亦是疼你的。”芸妃說着,歎了口氣,骷髅一樣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鬓角,“隻可惜,你這副冷酷無情的心腸,終究是随了……”
“随了父皇,我知道。”念塵終于開口,聲音略微苦澀,“我知母妃待我極好,我亦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愧疚過,可我夜夜夢見自己生母死狀,每每想起當年是母妃你向父皇告發我生母對程氏行詛咒之事,要我如何自處?”
“生母……”芸妃一時語塞,良久方苦笑道,“我年輕時當真以為他至少為一個人留了些真心,可到死方知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她又正色道:“塵兒,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有些事你不能不知道。我知你恨湍洛是因為你所謂的生母清妃,可她一直記恨湍洛,又知道當年的事,便利用你來害湍洛。” 說着喘了口氣,歎道,“而看樣子,她的惡毒心思将要得逞了……又害了她,又害了你,可惜我沒有早些進宮,不然斷不會讓她那樣的毒婦養你那幾年。”
念塵聽得雲裡霧裡,隻當她是為程湍洛開罪,輕笑道:“母妃不會認為我會信你這胡言亂語吧?”
芸妃微愣,苦笑着歎了口氣,輕聲道:“也好,說了這樣多的胡話,便是回光返照也終究熬不住了。你便隻記着,你若是殺了湍洛,一定悔恨終生。”
念塵又是冷笑一聲,雙腿并攏跪好:“兒臣記住了,母妃便請安心上路吧,兒臣就跪在這裡守着母妃,送您最後一程。”
芸妃便不再看他,身子慢慢脫力地滑落,斜斜地躺在了床上,面色漸漸蒼白了,眼中卻愈發流光溢彩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笑了一下,燦若陽春三月粉紅初開的豆蔻,輕聲道:“慕容子沐,你終于來接我了……”
言訖,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把自己這一生的無奈、這一生的記挂、這一生的意難平、這一生的淚難收,盡數吐出,然後香魂一縷,悠悠随風散去。
這時很配合地,一道響雷炸開,把念塵震得一抖。
他慢慢站起身,撩開紗簾,伸手慢慢覆上那雙笑意盎然的眼睛,把尚且溫熱的眼簾輕輕合上。
他這時才看到她另一隻手裡一直握着一對小木人,是倫弟十歲那年拉着他一起做了送給她的。
其實何止是她當真待他如己出,倫弟也一直拿他當最親的兄長。
念塵忽地想起當年剛入這绛雲苑的時候正三歲,倫弟小琴絮幾天出世,圓圓的小臉一見他便笑,小手小腳撲騰着直要他抱。
後來倫弟總是粘着他。
三歲時和他一起爬樹。
四歲時和他一起捉蜻蜓。
十歲時和他一起習武。
十四歲時和他一起長跪在禦書房門口求父皇三思,不要把琴絮遠嫁和親。被斥責後,他放棄朝政遠走他鄉,是倫弟備酒十裡相送。
十六歲時倫弟一張清朗俊秀的臉上滿是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七哥可好久沒見我了,如今你不理朝政,我總想着要接過你的擔子,連父皇也說我再長幾年才學可勝過大哥,也許未來國玺會是我的呢。”
倫弟又怎知那輕輕巧巧說來等兄長誇獎的一句話,竟這等容容易易便犯了他的忌諱?
當年倫弟兩歲,他教會他第一首詩。
“倫弟,這是三國時魏國公子曹子建的詩。”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