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叁:青白朱玄掌四方
念塵一手創建的幫盟喚作萦雪閣,在莽中不說呼風喚雨頂天立地,也算小有聲名。
自冷朝長公主宇文琴絮尚未及笄便被冊封為韶華公主、遠嫁狄戎後,原本關心朝政且事事為獻帝分憂、人人都以為将是未來冷帝的皇七子宇文念塵突然與獻帝決裂,離開皇城,遊行天下,結交莽中俠士,并于十八歲建萦雪閣。閣中俠士豪傑、奇人能者百餘人,少年英雄人人皆贊。而見念塵行走莽中,再無心朝政,獻帝也就直接封了皇長子宇文轅麾為太子。所幸轅麾算是個賢人,知人善用,虛心好學,隻是相比于念塵的少年老成及果斷冷絕稍嫌善良軟弱。不過帝王總是需要時間來成長的,所以他做太子之後,衆臣也沒有諸如“太子匮弱,國将不國”的聲音。
臨道十九年元夕,皇家子女出皇城賞玩花燈,與民同慶,卻不想回宮路上衆人發覺時年十六的皇九子宇文赫倫失蹤。獻帝疑為莽中人所為,于梁京搜尋三日未果,恐是被人謀害或挾同出京。因莽中動亂,在梁京外尋人困難重重,于是獻帝直接昭告天下,言九皇子暴病夭亡。芸妃由此瘋而失寵于獻帝,念塵為安撫養母便回京,并将萦雪閣總閣定于京郊,以便往來。
定京三年,閣中人頭略增,各地分派驿站也日漸完善,如今天下未被其他幫派瓜分之地皆有萦雪閣眼線。閣中四頭領青龍、白虎、朱雀、玄舞各負責調度東西南北分支【1】,仲裁劉文甫則留守閣中,負責大小事宜之裁決反饋,同時出入皇城與念塵接觸彙報。因着萦雪閣在四方都有權勢,而念塵身在宮中而心在朝野之外,常莽衆人除京城人都喚念塵“萦雪閣主”而非“七皇子”。
這便是萦雪閣的往昔。
京郊雖雲“京”郊,離皇城還是有兩個時辰的車程。
一路上從宮人行禮紛紛的皇城,到房屋鱗次栉比的市井,再到無人安靜如斯的郊外,馬蹄車輪的聲音、車廂規律的搖晃和略微悶熱的天氣催得人直想睡覺。進入郊外時,念塵掀開窗簾向外看了看,不遠處幾畝麥田中有農人在忙着收拾打理。有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似是聽見馬車聲,仰起抓着兩個丫髻的小腦袋向這邊好奇地看了看。
念塵便放下簾子,打開廂門上的小窗,頗有些欣慰地開口道:“今秋收成似乎會不錯。”
坐在廂外的車夫是個鬓發皆白的老者,聞言歎了口氣,揚起鞭子向馬背上抽了一道。
馬嘶啞地叫了一聲。
“殿下隻看到京郊,卻看不到離京千裡外啊!”
“老先生莫要将我當作京城纨绔,我早年遊行四方,所見所聞曆曆在目。冷狄一戰更兼連年大旱,無論南北東西,皆有饑荒。”念塵的聲音很低沉,“我亦曾在戰後去過青州。州府芮城在戰時遭屠城,幸存者寥寥無幾,荒田廢地,其城下諸郡當年顆粒無收。而災情嚴重處,百姓賣身為肉、易子相食甚至骨肉相食。老先生可聽過菜人市?‘不令命絕要鮮肉,片片看入饑人腹’【2】,不瞞你說,閣中聞名天下的輕呂娘子玄舞也是我那裡遇到的【3】。”
“輕呂娘子竟是青州人麼?”老者又是一聲歎息,“青州……青晉二州之人都慘啊!老夫女婿原是晉州小縣令,後晉州淪陷,家中斷炊,好好一個孫兒竟活活餓死。家人見我一個老儒生隻會拖累一家子,将我逐出。說來也好笑,還是一個年紀尚輕的狄子将軍可憐我,聞我還有一子在梁京做買賣,便差人送我入京——”
念塵冷哼一聲打斷他:“老先生可知那狄戎的哪個将軍?”
“聽不懂狄子的話,隻在路上聽得那個送我的狄子喃喃說了幾遍穆爾勒,大約就是韶華公主的夫君吧。”說着聲音沉下去,“公主小小年紀便遠嫁千裡,可若真是那将軍,也隻能算作是不幸之幸了。”
念塵面色陰郁,沒再回話。車夫以為他睡過去了,便也沒再說什麼,隻是喃喃道:“可憐玉骨花顔,從此嫁與雲邊!”
念塵聽是趙息在韶華出嫁時寫的詩,不耐煩地搖搖頭。
下了車,回頭向車夫微鞠一躬,整了整衣衫,扶了扶玉冠,竹骨折扇“啪”地打開,扇起風來有淡淡的竹青味。
門前兩個站崗的小卒見他緩緩踱來,立刻豎戟立直,齊聲道:“閣主殿下。”
念塵笑了笑,向兩人點頭緻意後問道:“五人都在?”
站在左邊的小卒尚顯稚氣的臉上也揚起一個笑容:“回閣主,昨日朱雀頭領也回來了——此時青白朱玄四位頭領并仲裁劉公子應是都到齊了。”
念塵笑而不語,拍了拍他的肩,走進了門關。繞過花路幽徑,穿過走道回廊,墨色的涼紗衣衫随着人的移動輕飄飄地擺起來。
行至文甫所在文樞院,念塵看見前方身着玄色朱紅回紋邊便服的女子,正背對自己盯着一簇開得熱烈的瓊花,便踮腳輕輕一躍,悄無聲息地落在她身邊。
“聽聞貴閣有佳人号玄舞,某今特來訪之。”念塵輕聲道。
玄舞吃了一驚,柳眉揚起,杏眸圓瞪,猛地一步離得遠遠的:“閣主好功夫!我竟沒發覺。”
“若真是歹人偷襲,如卿你可有還手之力?”念塵笑道,“亂花迷人眼,可不能迷了心啊。”
玄舞放松下來,垂首道:“是。”
“隻你一人在此?怎不見其他三人?”
“青白二人在盧院練兵,朱雀嘛……”玄舞微微一笑,“閣主去了便知。”
念塵揚了揚眉:“又在制毒?”
玄舞掩唇道:“他哪有這樣勤快?那位牽機郎君回京後日日睡到晌午呢【4】。”
念塵面色一沉:“南方有事?”
玄舞搖頭道:“他說久在潮暖的南地待着,回到北方隻覺得渾身沒勁,除非閣主回了他活不起來。”說着隻是笑,一雙杏眸彎成了月牙。
念塵也笑起來:“這人總這麼無賴。懶便懶吧,裝病也裝吧,好好地扯我做什麼?”
“二位在說什麼,這麼有趣?”書房門不知什麼時候無聲地開了,文甫笑吟吟地走出來,月白的绉紗衫罩着月白的裡衫,公子如月。
“仲裁大人好氣色。”玄舞雖是女子,卻不像霖若那樣用輕紗把頭面罩住,亦不用回避男子,因而常莽都知曉萦雪閣四頭領玄舞戎裝美人,玉面花顔。
“你們每每見我都說好氣色,難道我臉上貼了金?”文甫又笑,“即便是在我病了時也這麼說,可見不是真心真意。”
“斐伭這話就說錯了,魏晉時裴令公灼灼其華,在病了多日披發憔悴時也是能傾倒衆生——斐伭驚為天人,可與裴公同語【5】。”念塵一臉正經地說完。
“罷麼,隻是若與萦雪閣主并肩而立,劉某可真是‘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啊【6】!”文甫搖搖頭笑道,“你們方才說什麼也不問了,我看日已近中,該找人把朱雀弄起來到論誡堂彙報商議了。每月議事的大日子,他還想犯懶?”
念塵與玄舞聞言相視一笑。
萦雪閣最大的院子是用來練兵比武的盧院,最大的廳堂是論誡堂。論誡堂正中對門的牆上有金鑲玉的蟒紋夔紋,牆前十三級黑石台階,最高處列了黑檀幾案,左邊略下處是楠木幾案,台階下兩邊亦分列了楠木幾案各兩張。黑石鋪就的地面在堂正中央處有白色雲石砌來的六出雪花樣式,因這日不是全閣議事,堂中隻六人,故這雪花顯得大而蒼白。
此時萦雪閣四将已分别就坐,青龍盧演與白虎許原由于入閣早,且年紀稍長,列坐于右,朱雀楚鳳歌、玄舞柳如卿居左。
青龍盧演生得人高馬大,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眼睛殺氣泠泠,身着青底回紋的袍子,外加一件白色暗獸紋的褙子,威武不凡。他自小好讀書,尤其好《三國志》,總自比漢壽亭侯,故苦練武技,十八歲時投于金陵名士帳前。他身長又蓄髯,總好穿青衣袍,更兼一把偃月刀耍得風生水起,故時人總願喚他作‘再世雲長’。
白虎許原高雖不及青龍,但壯實如虎,環眼燕颔,确是當得起白虎之号。他本草莽出生,目不識丁,入閣後與青龍一見如故,結為異姓兄弟,總愛聽他說三國舊事,也就學着識文斷字。後聽聞青龍在莽中被稱作“再世雲長”,便自号‘錦城翼德’,還特意找人打了一柄蛇矛。他雖比翼德有心眼、甚至會謀略,更不是心急氣躁之人,卻也在莽中征讨奔波之間把這稱号打出了一些名頭。
朱雀楚鳳歌身長可比青龍,但卻沒有那種煞氣。劍眉星目總是輕蔑地掃視四周,薄唇也時時抿出刻薄的弧度,仿佛鄙視仇恨這世間一切,眉心細小的朱砂痣卻為他的容貌添了幾分陰柔。他曾隻身把一窩山匪趕盡殺絕,那些平日裡欺淩婦孺的惡人有被鸩殺的、有被一劍封喉的、還有被羽箭貫心的,死狀各異。那日山下的酒肆裡有不少人見到一個年輕男子,肩背柘木琱弓、手持三尺銀劍,一襲紅底黑紋的衣袍浸透了血、甚至還在往下滴,清秀白皙的臉上也噴濺了仍未幹涸的血迹,在衆人驚恐惶遽的目光中緩緩走到店家面前,笑着要了三碗酒。于是“牽機郎君”的名号便在莽中廣為流傳,給了這個善于施毒又殺人如麻的俏郎君。
相比于朱雀作為男子的美,玄舞柳如卿的美則顯得剛柔相濟:柳眉水杏眼,紅唇含笑面,青絲三千,腰佩長劍,步步生蓮。她是在冷狄之戰中被狄戎滅族的柳家四小姐,出逃時被奸人拐走,賣于小城的菜人市。小小年紀的貴家小姐,才剛眼睜睜看着柳家百口人被屠戮殆盡,又看到活人被斬骨刀分為幾塊、挂于肉案,這世上便再沒有什麼還能叫她心生恐懼了,是以日後出入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都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佳人面容嬌美卻揮劍生風、英姿飒爽,所以時人稱為“輕呂娘子”。
四人面前的幾案上均放着一塊刻了名号的金玉腰牌和雕了四人對應神獸的玉印:青龍印通體碧綠,座上更是用翡翠雕了一條遒勁的蒼龍;白虎印則是用羊脂玉雕了咆哮的虎;朱雀印座上有紅玉的火鳥;玄舞印則是由墨玉雕成,座上雕了龜蛇玄武獸——因着玄舞是女兒身,以玄武為号不妥,故念塵改“武”為“舞”。
四下掃視一番,念塵笑了笑,向衆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誰先開始呢?”
玄舞便起身道:“漠北回信,言狄戎已收兵回都城胡倫。狄子歸還了百姓田地,并免除青晉兩州今年的賦稅,因此兩地怨言暴亂也已基本消失了。”
念塵揚眉:“哦?”
文甫垂首道:“果然麼,百姓其實是天底下最忠心耿耿又最不忠不義的人了。”
朱雀冷冷一笑:“一個平頭百姓,剛經曆了戰亂流離、大寒大饑,自然是可憐巴巴地希望一家子能過活,如今有人讓他們活,他們為什麼要去對着幹?沒什麼人願意為在戰亂中抛棄了他們的君主堅守獻命。”
文甫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念塵點點頭:“自是如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玄舞面色凝重:“可是這正是關節所在,若想早日收回青晉二州,則必先收回青晉二州之人心。民心若是完全變了……”
念塵低眉道:“是狄戎那個穆爾勒的主意?”說着笑起來,“我來時車夫老伯還在誇他有點人性,我們公主嫁他算是不幸之幸,你們說巧不巧?”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絮兒可有消息了?”
玄舞搖搖頭:“依然音訊全無。”
念塵眼中的光轉瞬即逝:“也罷。”轉頭向文甫道,“我深知青晉兩州百姓戰火中受苦頗深,如今稍稍休養生息也可。斐伭以為呢?”
“當下舉國不甯,青晉二州表面上也不再為我大冷所有,兩州人民也算是苦盡甘來,當下不去煽動也好。”文甫徐徐道,向念塵溫和一笑。
玄舞點頭道:“明白。北方事宜已畢。”
念塵看向朱雀,眼中有少許戲谑但溫和的笑:“聽玄舞說你來北方後頗有些倦怠,唯有我回來你才能精神些些。看來南方沒大事吧?”
朱雀笑道:“的确算不得什麼大事,隻是這事得當面告訴了閣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