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貳:誰人顧影奏廣陵
王府上下都在忙着準備南昕王的壽宴,霖若雖擔着三公主的頭銜,卻因為不是王妃親生的,向來沒資格過問這樣的事,所以這幾日唯有靜園能名副其實地得幾分清靜。
此刻琴聲幽幽,凄烈沉郁,分明是暮春煦風和暢的時節,卻教人心生秋風蕭瑟之感,眼前似有蒼松修竹于疾風中枝折葉凋。
曲終弦止,趙息擡手拂去落在琴上的柳絮,後者輕盈地揚到了空中,打了個旋兒被風送入面前的紗帳之中,隔着紗帳隐約有一隻纖手柔曼地伸出來接到了那團輕柔的白絮。
“小時候聽師父說起,嵇叔夜身死而《廣陵散》絕,不想今日有幸得聞古曲。”霖若将柳絮往上一托,凝睇望着它接風扶搖而上,懸停半空中,又緩緩蕩下來,“四月裡春光明媚,聞聽此曲卻覺悒郁憤懑,當真想大哭一場。”
趙息颔首道:“方才所奏是其正聲之三段,《沖冠》、《長虹》、《寒風》,公主有如此感觸,可謂是知音了。”
知音?
霖若心尖一顫,唇角不由上揚起來,眼波流轉望他那個方向睨了一眼。
正當此時有風撩開紗帳一角,兩人的目光意外相觸,她分明看見趙息那雙桃花眼有片刻失神,可他卻很快移開目光,拂袖拱手道:“抱歉。”
風止,紗簾重新垂覆下來,霖若的眼睛仍隔了紗幔望着他。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分明就坐在面前的人,卻要用一層月紗來隔斷。
思及此,她面上被茜紗帳映得绯雲堆疊,小聲嗫嚅了一句:“公子見笑。”
趙息推案起身,往那幾棵柔柳緩緩走去,擡腕去折下一條飄絮飛揚的柳枝拿在手裡,軟劍一般舞了兩下。他生得高大,身姿也闆正,卻是柔中帶剛的動作,像是模仿了記憶中誰的劍舞。
霖若看不真切,并不去問,他卻主動提起來:“前些日子息看到了極好的劍舞,套的就是這曲子的正聲十八段,驚鴻遊龍一般,又得昔年聶政刺韓王的殺意凜然。”他回頭又解釋道,“雖與太史公所記有出入,《琴操》中述聶政因父仇刺韓未果,成此曲又行刺,方成功成仁——息更喜歡這個故事。”
“父仇得報,的确是好故事。”霖若垂下眼去,對着眼前的譜子探手撫琴,一聲兩聲,不及趙息琴音中的肅殺,卻多了幾分凄然悲愁。
生母慘死,長姐離失,可她不能、亦不敢有恨。
她的愁意緣何自然不言而喻,可眼前的趙息卻沒有開口安慰,倒似有所感地還在回憶那出極好的劍舞,隻喃喃道:“怪道能那樣出彩……”
“公子方才可是說了什麼?”
“隻是有感而發,自言自語罷了。”趙息回過神來笑道,“誠然,父仇得報是件快事,而若得報國仇,人生再無憾矣。”
心意未通,霖若怔愣片刻,卻因着他的話,想起他這幾年常作此歎。
虎狼寇城去,京中猶歌舞。
觥籌交錯處,誰憶黃沙骨。
傳言趙文侯不願獨子入仕,趙息心念報國,曾于六年前偷偷跟着彥靖随軍北上,被發現後在昕王帳中做了個記事,後來也參謀用兵之事。因着種種原因,朝師兩年鏖戰而敗,他親眼見證了最後一戰的屍山血海,自己也險些魂喪格倫山腳。離京前的趙小侯爺向來意氣風發、信手一揮便是錦繡文章,回京後的趙小侯爺雖沒有像南宮長少王一樣失魂落魄,卻也和從前大相徑庭,斷了先前與清談雅客的來往,轉而去給歌女舞姬寫詞譜曲,詩文中也再沒有從前的昂揚風采,字字句句皆憐民窮、歎國難。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怆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從前這柳樹與我一般高,白駒過隙間已然高我三尺,然而我還是那個無用之人。”趙息歎道,“我未至落魄,卻早已失魂,不過世間一具枯骨爛肉,日日歎一句‘寂寞壯心驚’,也唯有等死化泥方能于這世間有助益。”
這話聽得霖若心寒,垂眸歎了口氣,手不自覺撫起一段《問古吟》,是早兩年從鴻煙樓流出來的琴曲。聽聞趙息酒後失意撫琴,有人用減字記下,而後兩人一同整理出譜,這才得以流傳,尤其适佐于吟誦悲詩傷詞之時。
他也的确在去歲的秋社詩會這麼做了:
“蓬頭赤足誰家婦,鍋中三抔觀音土。
“濕茅細柴難烹煮,得粥半碗奉老母。
“夫死北地銷白骨,兒女早入鄰家腹。
“荒村餓殍作鬼哭,盛京齊奴擲珊瑚。”
八月秋社日,京郊豐産可敬神報賽,也有風雅之人以此辦詩會。【1】詩會上文人騷客面前擺的自然是團蟹菊酒、米糕桂饴,可放眼天下,數不清的餓殍橫亘荒村,尚苟活之人易子刨土以充饑,梁京之人并不詳知。甚至在趙息吟誦完畢後,不少人覺得掃興,強拉他去院中吹風醒酒,而他一言不發,抱琴而去,也再沒有參加此類詩會。
思及此,霖若輕聲歎道:“師父是蔚山的維心閣主,總要四海遊醫,我曾幾次随她同行,民生多艱得見一二,或許能明白公子之憂。” 說着手上的力道重了幾分,“杜工部也曾有過‘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隻是生不逢時而緻大材難為用、寂寞壯心驚。公子有此心尋報國之路,卻為何千裡之行尚未踏足一步,便開始作庾子山、桓司馬末路之歎?”
大約是霖若難得說這麼多話,言語間又有勸進之意,趙息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忽然幾步上前,來勢洶洶地,衣袂掀起的風撩起紗帳。琴聲自然被驚擾,“铮”地一聲戛然而止,隻餘弦斷回彈的雜音。紗帳重新落下之前,趙息隻盯着她那雙圓睜的鹿眼端詳,劍眉微蹙。
他終究沒來得及說什麼,身後有仆婦驚呼:“成何體統!”
趙息回頭見是南王妃身邊的嬷嬷,皺眉道:“不知何事引得媽媽這般大呼小叫?”
嬷嬷客客氣氣地給他行了禮,卻不答話,隻徑自走到霖若面前道:“王妃讓我來監督三公主抄《内訓》四章,以教禮正規,好叫三公主知恥明德、恪守女範。”
霖若原本因為失神凝望而圓睜的眸子立刻閃了閃,垂眸應道:“是。”
趙息看不過眼,出聲問:“王妃可有說所為何故?”
嬷嬷笑着回話:“自是為糾正三公主打娘胎帶來的狄子做派,即如方才這般不避男女之嫌,傳出去要叫人議論起王妃來,說三公主非親生便不管不教,更要笑話王府了。”
“‘非親生便不管不教’,這樣的話我竟也聽過幾次。”趙息說話間帶着尋常平易近人的微笑,“一個個都說起王府走失的長公主,便未見王妃費心找尋過。”
嬷嬷忙道:“這些話都是以訛傳訛,望小侯爺千萬莫要聽信了。”
“‘枳句來巢,空穴來風’。”趙息說完,知道嬷嬷聽不明白,隻笑了一聲道,“看來嬷嬷是一定要打斷今日的琴課了,既下了逐客令,息便告退。”
又對霖若道:“廣陵散未絕,淩雲志不滅,望三公主也莫叫風刀霜劍剮滅了心氣。”
霖若盯着卷曲的斷弦怅然輕歎,隔着帳子起身行禮:“公子慢走。”
是夜,霖若握着卸下的斷弦,盯着桌上一架鎏金人形燭台,眼眶裡淚光點點,映得燭火的影子在眼仁裡跳躍。手裡的弦緊緊纏着手指不放,把它們勒出一道道紅痕。
“碧落。”霖若輕輕喚着,仿佛怕外人聽見。
正在整理書案的碧落回頭,見霖若手上纏了琴弦不由失聲道:“這是在做什麼!”
霖若卻不禁笑了,忙松開手道:“我方才失了神才把這弦絞成這樣——你可别再這般大聲嚷嚷了,不然我又要因為‘狄子做派’被罰抄了。”
“下午那婆子真真欺負人,您分明抄完四章,她偏要說是一章!不識字也罷了,連數數也不會麼?白白讓您多抄三遍,真是……”提起抄書碧落便氣不打一處來,又不敢大聲嚷嚷,便隻得壓低了聲音抱怨。
霖若揉着手腕笑道:“你想想為何今日來的是個粗使嬷嬷,而不是平日幾個能斷文識字的媽媽呢?自然是鐵了心要叫我吃點苦頭的。”說着看了看手指上因為長久執筆抵出的凹痕,歎了口氣,“‘莫叫風刀霜劍剮滅了心氣’……可這十幾年的動辄得咎……”
碧落粲然一笑:“小侯爺有心相勸,公主一定聽得進。”
霖若聞言紅着臉睨了她一眼。
“梁京人如何稱贊這位的?‘靜時如勁松之巍峨,行處似疾風之吹雪’——檀郎在此,公主亦有心,其實成親也不失為一條離開王府的捷徑。”碧落坐下來,雙手托腮又笑起來,“兩家關系又好,文侯夫人也喜歡公主,這門親事隻要有人提起,定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