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周末有空嗎?陪我進城采買?”
人人的對話框突然彈了出來。謝炎的頭像還是那張舊照片,背帶褲、鴨舌帽,背對着鏡頭站在逆光裡,輪廓模糊,像個停留在夏天裡的剪影。
梁夏眼睛一亮,幾乎下意識地秒回:“好啊好啊,不過求你不要再叫我Summer了好不好。”
話一發出去,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用了三個感歎号,顯得過于用力。連忙手忙腳亂地撤回,又重新發了一句:“好呀,不過别再叫我Summer啦。”
剛松一口氣,對方立刻回了一個眨眼表情:“收到,Summie同學~”
Summie?
梁夏盯着屏幕愣了片刻,指尖不自覺地敲了敲手機邊緣。這個生造出來的小名,聽起來軟軟的,像夏天路邊新開的便利店裡,一種包着粉色錫紙的草莓味軟糖。
沒有真正存在過,卻意外地順耳,也莫名帶着點不容易擺脫的黏性。
她收起手機,靠在椅背上,輕輕呼了口氣。笑意沒露在臉上,但心底像被溫溫地戳了一下,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波紋。
學校外那條商業街,和所有大學城郊區的小鎮一樣,奶茶鋪、打印店、賣床單和綠植的雜貨鋪占據了所有縫隙。想買一件像樣的衣服或一本合心意的書,就隻能坐那班老舊公交進城,沿途颠得五髒六腑都要重組。
過去和阿毛同行,每次都是一場災難。
阿毛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磨蹭起床,拖鞋“啪嗒啪嗒”地響徹樓道。公交車裡擠滿了進城賣山貨的老鄉,竹簍裡咯咯叫的活雞,混着汗味和方言在狹窄車廂裡蒸騰。阿毛卻能在“恁這個瓜慫”的罵聲中四仰八叉地睡着,留梁夏獨自在蛇皮袋和油污味之間焦頭爛額。
但今天,22号線卻像被另一個世界調了頻道。
晨光透過車窗,穿過薄薄的輕霧,落在空蕩蕩的藍色座椅上。零星幾個乘客散坐着,像打濕的蒲公英,不打擾誰,也不打擾彼此。
梁夏踩着投币箱的節奏往車廂深處走,指尖順着金屬扶手劃過,冰涼而幹淨。她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皮革座椅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聲音幹脆而輕松。
還沒來得及整理好背包,旁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在自言自語什麼?眼神還怪兇的。”
梁夏一擡頭,謝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她身邊,手肘無意間蹭過她的胳膊,像梧桐葉拂過湖水,帶着一點藏不住的溫度。
她猛地挺直身子,下意識地往内側收了收手臂,語氣繃得有點高:“在咒阿毛呢!每次都非要擠八号線,人貼人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八号線八成是給學校交了回扣。”謝炎笑着掏出手機,腕骨上細細的銀鍊在陽光下晃了晃,投下一個明亮的光點,“我一開始也坐八号線,後來有人帶我試了這班車,轉車時間省了一半。”
梁夏側過頭,看着窗戶上映出的倒影,随口問道:“誰啊?哪位高人?”
“前男友。”謝炎說得很平靜,像是在講天氣,“他在新城那邊上班。”
話音一落,空氣像是被輕輕繃緊了一下,細得幾乎聽得見指尖摩擦的聲音。
梁夏垂下眼睫,推開車窗,任風呼地灌進來,把吹起的發絲掃到耳側。
“中午想吃什麼?”她低頭整理帆布袋裡的發票和發夾,語氣被風吹得有點飄,聽不出情緒。
公交車碾過減速帶,兩人的肩膀在颠簸中輕輕碰了一下。
是那種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小幅度接觸,卻又因為過于安靜的車廂,而變得格外清晰。
梁夏沒有躲,隻是微微一怔,像是皮膚下方傳來一陣溫熱的震動,淺淺地,漫進了血管。她垂下眼簾,假裝在整理膝上的帆布袋,指尖卻不自覺地絞着袋角的一小截線頭,一圈一圈,絞得細細密密。
她默默數着車廂裡的空位,眼神掃過每一個人——
第三排,穿着格子襯衫的男生靠着窗打着盹,腦袋随着車的晃動一點一點;
第五排,一對情侶并肩坐着,一人一隻耳機,靠得很近,像兩片緊貼着的樹葉。
車窗外,街景慢慢流動,偶爾有晨練的老人騎着老舊的自行車從遠處緩慢劃過,留下長長的影子。小販推着三輪車在路口叫賣,新蒸的包子冒着熱氣,在冷清的早晨裡升起一縷一縷細煙。
梁夏偏過頭,額角輕輕靠上車窗。玻璃微涼,透着外頭晨霧的濕意。她順着窗子的模糊反光,偷偷看了一眼謝炎。
謝炎正低頭刷着手機,眉眼沉靜,側臉的線條柔和,睫毛在光裡投下淺淺的陰影。她手腕上細細的銀鍊晃動着,随着車身起伏,時不時在手背上投下一個模糊的小光斑。
那副樣子,安靜得讓人想一輩子都隻安安靜靜地陪在她旁邊,哪怕什麼也不說。
梁夏收回目光,胸口微微發緊。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春遊的事——那時候,明明還有很多空座,大家卻總是喜歡紮堆,笑着鬧着,擠在最後一排,把整個車廂都鬧騰得像個小型遊樂場。
大人們總說,坐得太近會不舒服,會累。可那個年紀的他們,從來不怕麻煩,也從來不嫌熱鬧。
親近,本來就不是一件講求效率和舒适的事。
親近,是想要靠近,不由自主地。
“這車周末都這麼空嗎?”梁夏壓低聲音問,聲音被晨風吹得輕輕的,像随時會散開的絮語。
謝炎微微偏頭,看了她一眼,嘴角輕輕揚起,“也不是總這麼空,今天可能算運氣好吧。”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帶着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像一顆柔軟的糖球,悄悄地滾進了梁夏心裡。
梁夏沒回頭,隻是更輕地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讓車廂的晃動帶着她慢慢漂遠。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邊緩緩響着,混着窗外遠遠近近的風聲,像在某種隐秘而溫柔的水面上,一圈一圈地泛開漣漪。
公交車的記憶,悄悄在她腦子裡改了定義。
它不再是擠滿竹簍汗味的小車,不再是勉強忍受的通勤工具。
而是,某種柔軟的路線,通往城市,也通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