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昭飲下半盞清茶,又添回來幾家被他删去的,數了數,還是略少,離整數差一位。
書房壁上懸了一幅畫,正繪着漫山遍野的白甘棠。他不經意擡頭,一道花間翠影倏地在心頭閃過。
晏元昭重讀長箋,并未在上頭找到沈侍郎的名字。
于是他提起狼毫,滿意地在箋的最末認真寫下“沈侍郎執柔之女”幾字。
公主府的帖子遞到沈侍郎府上時,沈宜棠正聽宋蓁和她數落沈宣的不是。
沈宣手上的案子需要尋一位名叫李韬的關鍵證人,此案才辦到一半,大理寺不欲打草驚蛇,命沈宣悄悄将李韬帶來問話。沈宣打聽到李韬最近日夜待在金玉閣,心一橫,揣着五十兩就去找人了。可惜他經驗不足,運氣也差,不僅沒見着李韬的影兒,出來時囊中也所剩無幾。
沈執柔為官清廉,家資有限,宋蓁當家精打細算,沈宣便瞞了她此事,挪了别地兒的銀财補上虧空。
宋蓁百般追問,才從他嘴裡撬出實話。
“宜棠,你瞧瞧你兄長辦的什麼糊塗事!錢打了水漂,差也沒辦成,我都替他臊得慌。”宋蓁氣道,“這麼大的事還不肯告訴我,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就被他這麼糊弄過去了。”
“阿兄瞞着阿嫂,是怕你笑話他呢。而且他連案子細節都一五一十和你說,說明他很信任阿嫂。阿嫂别氣啦,生氣會多長皺紋的。”沈宜棠耐着性子拿以前安慰春風樓姨姨們的話應對宋蓁。
丫鬟掀了簾子進來,将請帖呈給宋蓁。
宋蓁讀完,暫時将沈宣抛在腦後。她把帖子往沈宜棠手裡一塞,“真是奇事,公主辦宴,邀到咱們府上了。”
沈宜棠正愁找不到合适場合見晏元昭,此刻見到帖子,頓時開顔。
剛想瞌睡就有人遞來枕頭,一定是她天天琢磨怎麼偶遇他,菩薩聽見,顯靈了。
“是奇事也是好事。”她喜道。
“在明昌長公主眼裡,不到三品的官員都不算官兒。當初她擇驸馬不選貴戚也不選勳臣,硬是相中一位公卿子弟。尚主影響前程,公主又高貴,不在公婆面前執媳禮,大凡文官都不願兒孫尚公主,晏府老爺子也不例外,婉拒了。”
“結果公主大怒,說他一把年紀才爬到正四品下的位置,簡直白活,把晏老爺給氣暈了!後來也沒見公主和三品以下的府邸走動過,父親任侍郎,剛好也是正四品下,她卻請你去,可不說是稀奇嘛。”
宋蓁信口道出一段掌故。
她這個年紀,正是聽着明昌長公主的事迹長大的。
不過沈宜棠覺得這則舊聞耳熟,她努力想了想,發覺竟是她阿娘給她講過。
宋蓁又道:“也确實是好事,你去了多認識别家小娘子,她們都各有兄弟,也方便你議親。哦對了,少提道觀,就說在族裡長大。”
沈宜棠倒了杯茶水給宋蓁,“阿嫂,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沈宜棠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晚上,她決定乘興去趟金玉閣。
自古嫖賭不分家,青樓賭坊都是鄰居,沈宜棠耳濡目染,懂些博戲的小技巧,把逛賭坊當做生錢的一條門路。但她囊中羞澀,也隻能去小賭場怡情。現在手頭有錢,又聽宋蓁三番五次提沈宣去金玉閣,便對這京中數一數二的大賭坊心癢癢了,欲去開開眼。
她給自己化妝。
不同于之前含羞帶怯的男裝小娘子,這回是真正的扮男人。畫粗眉,墊寬鼻,黏胡須,塗黑臉,束平胸,墊鞋墊……最後配以俗氣的暗黃緞團花袍,活脫脫一個富貴人家的無賴小子。
沈宜棠扮過許多次,還從未被人識破過。
小桃替沈宜棠躺在榻上,憂道:“要不還是别去了吧,太危險了,萬一有人來找你就露餡兒了。”
“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啊,乖,我走啦。”
“你早點回來啊!”
夜色下,沈宜棠翻牆躍出沈府,直奔城南金玉閣。
金玉閣是座二層小樓,白日裡不打眼地伫在街上,待金烏西墜,便似活了一般,燈火瑰麗閃動,聲色激昂起來。
門口的夥計臉上堆笑,毫不手軟地收下賭徒付的場資。他身前的一位客人玉面俊朗,身姿挺拔,绛紫色的衣衫低調内斂,卻不掩其鸾鳳貞姿。
夥計的笑容又誇張幾分,“這位郎君,入場需十兩銀,勞您破費。”
“秋明。”晏元昭低聲喚道。
他身後兩位随從中個子略高的那位掏出一張銀票,放到夥計手裡。
“大吉大利,今晚發财,郎君裡面請!”夥計朗聲道。
今晚的客人比往日多些。
半個時辰後,迎客夥計的笑就有些敷衍了。
“十兩銀。”手一伸,頭也不擡。
從沈府趕了半天路過來的沈宜棠不以為意,樂呵呵地交了錢,三步并兩步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