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會的氣氛在另一個廳流淌,香槟塔閃爍着誘人的金光。徐敏知端着一杯幾乎沒怎麼喝的酒,剛想離開這片屬于她的“戰場”,就被一位穿着剪裁精良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攔住了去路。
他遞上名片,是巴黎一家頗有名氣的當代藝術畫廊的負責人,馬修·勒布朗(Mathieu Leblanc)。他臉上挂着職業化的熱情笑容,眼中卻閃爍着精明的評估光芒。
“徐小姐!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非常強烈的原始力量!”
他用法語說着,語速很快,帶着巴黎人特有的腔調,夾雜着幾個英語單詞,“那種破碎感和聲音的沖擊…太直接了!我們畫廊下季度的主題展‘身體與權力’,它絕對會成為焦點!”
徐敏知禮貌地微微點頭,用法語簡單回應:“Merci,勒布朗先生。”
勒布朗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為你好”的熟稔語氣:
“不過,親愛的,為了讓它更符合主題深度,也…嗯…更适應主流收藏家的品味,或許我們可以進行一點點優雅的調整?”
他比劃着,“你看,那些玻璃的邊緣,實在太鋒利了,視覺上很有沖擊力,但會吓退一部分更注重…‘安全性’和‘裝飾性’的客戶。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樹脂将它們完美地包裹起來,就像琥珀包裹昆蟲一樣,既能保留形态,又能消除危險,看起來也更…‘藝術化’、更精緻。”
他頓了頓,觀察着徐敏知的反應,“還有内部那些…嗯…‘激動人心’的聲音裝置。保留是可以的,但也許換成一些更舒緩的、象征性的環境音?比如水滴聲、風聲?或者一段空靈的音樂?這樣能更好地引導觀衆進行深刻的哲學反思,而不是被單純的感官刺激所打擾。你覺得呢?”
周圍的香槟氣泡聲、輕柔的法語交談聲,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徐敏知握着冰涼的香槟杯,指尖感受着玻璃的冷硬。
勒布朗的話語像一層光滑的絲綢,試圖包裹住她作品血淋淋的棱角。磨平邊緣,消解尖叫,将控訴包裝成可供優雅品味的“哲學”…這和樸宰彥用“藝術”的糖衣包裹他掠奪的本質,何其相似?
她腦海中清晰地閃過盧卡斯揮舞焊槍時濺起的刺目火花,閃過橡膠錘砸碎鏡面時手臂傳來的劇烈震顫和震耳欲聾的碎裂聲,閃過《缪斯刑架》上每一片折射着痛苦與憤怒光芒的、拒絕被馴服的鋒利棱角。
徐敏知輕輕晃動着杯中的香槟,金色的液體在杯壁上留下短暫而細密的痕迹。她擡起眼,目光平靜而直接地迎上勒布朗充滿期待的眼神。她的法語尚顯生澀,但每個詞都像她裝置上的玻璃碎片一樣清晰、堅硬:
“不,勒布朗先生。那些鋒利的碎片和刺耳的聲音才是現實的真相,讓他們變得‘安全’無疑是殺死它們。”
勒布朗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凍住的石膏面具。眼中的精明迅速被錯愕和一絲難以置信取代,仿佛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事情。
徐敏知沒有再看他。她微微颔首,将手中那杯幾乎未動的香槟輕輕放在旁邊一個空置的展台上。金色的液體在杯底晃動,映照着頭頂迷離的燈光。她轉身,穿過那些低聲談笑、衣香鬓影的人群,徑直走向展廳出口。
推開沉重的橡木門,深秋巴黎的夜風帶着塞納河特有的濕潤涼意和梧桐葉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吹散了身後暖融的、帶着香水和虛僞的空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徹底的清醒。
她擡頭望向天空。
厚重的雲層被城市的燈火染成暗紅色,幾顆寒星頑強地穿透光污染,閃爍着遙遠而真實的光芒。腳下的石闆路傳來堅實冰冷的觸感。
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胸中沉澱。她不再需要被定義,被“優化”,被安全地展示。
她的棱鏡,她的碎片,她的尖叫,從此隻屬于她自己,折射着獨一無二的、鋒利而真實的光芒。
她裹緊外套,邁開腳步,高跟鞋敲擊在古老的石闆路上,發出清脆而孤絕的回響,堅定地融入巴黎深秋的夜色裡。前方,是工坊那扇熟悉的、透出溫暖而專注光線的窗。
一個全新的作品名在她心中清晰浮現,帶着金屬的冷光:《暧昧失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