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的潮濕滲入骨髓。
徐敏知裹緊略顯單薄的外套,站在“棱鏡工坊”巨大而略顯空曠的展廳一角。開放日的人流不算擁擠,三三兩兩的觀衆低聲交談,空氣裡混合着香槟氣泡的微醺、女士香水味和若有若無的松節油氣息。展廳光線被刻意調暗,隻有幾束聚焦的射燈,如同舞台追光,打在展廳中央那個龐然大物上。
她的《缪斯刑架》(L' ?chafaud de la Muse)。
鏽迹斑斑的粗犷鋼架,像某種廢棄工廠的冰冷遺骸,以一種近乎暴力的姿态矗立着。它的表面不再是光滑的鏡面,而是被成千上萬塊形狀各異、邊緣猙獰的碎玻璃徹底覆蓋,這些碎片來自破碎的化妝鏡、扭曲的汽車後視鏡、砸碎的玻璃杯底……它們被粗暴地用強力膠和堅韌的金屬線固定在鋼架上,毫無秩序,犬牙交錯,形成一片閃爍着冰冷寒芒的荊棘叢林。
燈光是這場“演出”的總導演。
精心布置的射燈從不同角度刺向這片玻璃荊棘。光線撞上那些混亂無序的棱角,瞬間被撕裂、扭曲、瘋狂折射。沒有清晰的影像,隻有無數破碎變形的光斑在四周的白牆、深色地闆,甚至觀衆的衣服上、臉上瘋狂跳躍、閃爍、相互吞噬又分離。靠近一點,能看到自己扭曲的臉被拉長、壓扁,眼睛變成奇怪的形狀。
那感覺,詭異又極具壓迫感。
展廳裡原本的輕音樂和談話聲,被另一種聲音奇異地壓制了。
當觀衆好奇地靠近《缪斯刑架》,試圖看清那些扭曲的光影時,一種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吱嘎…吱嘎…”聲便幽幽地鑽進耳朵。那聲音如同生鏽的鉸鍊在緩慢轉動,又像指甲刮過冰冷的玻璃表面,帶着一種神經質的、令人牙酸的緊繃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裂。這是裝置内部傳感器和微型揚聲器營造的“低語”。
突然,一個穿着駝色大衣、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被牆上一個劇烈跳動的扭曲光斑吸引,下意識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靠得更近了些。
“嘩啦——!!!”
一聲極其刺耳、模拟玻璃被重錘狠狠砸碎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在裝置内部爆開!聲音短促卻極具穿透力,像冰錐紮進耳膜!伴随着巨響,裝置上某片區域的碎玻璃甚至配合着發出高頻的、肉眼可見的細微震顫!碎片在燈光下瘋狂閃爍!
“啊!”駝色大衣的男人被吓得猛一哆嗦,眼鏡都差點滑落,本能地後退了一大步,臉色有點發白。他旁邊的女伴也驚呼一聲,捂住了胸口。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破了展廳的平靜。
其他觀衆也被這巨響吸引,紛紛側目,有人皺緊了眉頭,有人臉上露出不适的表情,也有人眼中閃爍着被刺激到的興奮光芒。
“上帝,這聲音…太刺激了。”一個留着絡腮胡的男人對同伴低語,語氣帶着點不适。
“看那些碎片!天哪,它們看起來真危險,像随時能割傷人。”一個穿着精緻套裙的女人小聲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但你不覺得…這感覺很真實嗎?”她的同伴,一個年輕些的女孩反駁道,目光緊緊盯着那片閃爍的荊棘,“那種被撕裂、被注視、被驚吓的感覺…很直接。”
“野蠻!簡直是精神污染!”一個頭發花白、穿着考究的老紳士搖着頭,對身邊的人抱怨,“藝術需要美感,需要思考,而不是這種…驚吓!”
徐敏知安靜地站在陰影裡,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她穿着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和工裝褲,頭發随意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頰邊。
她看着觀衆們不同的反應——驚懼、不适、好奇、争論、沉思。那些皺眉和後退,那些低語和争論,都清晰地落入她眼中。她的臉上沒有得意,也沒有緊張,隻有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眼底深處卻沉澱着一種曆經淬火後的堅硬。
她的目光掃過那個被巨響吓退的駝色大衣男人,掃過低聲争論的情侶,掃過一臉嫌惡的老紳士。最後,她的視線落在《缪斯刑架》本身。那些瘋狂折射的光線中,偶爾也會閃過她自己破碎變形的倒影,像無數個被割裂的、痛苦的幽靈,被困在這冰冷的荊棘叢中。
但這一次,看着那些扭曲的影子,她心中不再有被窺視的恐懼,隻有一種冰冷的疏離和确認。
肩膀被金屬劃傷的地方早已愈合,留下一道淺色的印記,隐藏在衣料下,像一個隐秘的勳章,記錄着笨拙的逃亡和暴烈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