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之後是清理現場。盧卡斯堅持帶她去附近的藥房處理肩膀上被金屬邊緣劃出的血痕。路上,他指着她草圖本露出的一角,用磕磕絆絆的英語夾雜着法語單詞問:“這…是你的?破碎的鏡子?給人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藥水塗抹在傷口上帶來刺痛,徐敏知倒抽一口冷氣,看着窗外雨幕中的巴黎街景,沉默了片刻。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畫面——工坊裡樸宰彥的觸碰,燒烤店照片裡他的目光——再次翻湧。
她低垂着眸子,用最簡單的詞彙,最克制的語調,艱難地組織着句子:“一個男人…像藝術家…但…玩弄感覺…像…收集蝴蝶…”
盧卡斯聽着,眉頭漸漸鎖緊。
他看着草圖本上那些尖銳的線條,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Ah!我懂了!情感的…捕食者!用‘藝術’當面具!”他眼中閃爍着憤怒和理解的光,“你的憤怒!你的痛苦!不要藏起來!把它們通通扔進你的作品裡!讓所有人看到!讓那混蛋看到!”
他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徐敏知心中那層自我壓抑的硬殼。
回到工坊,盧卡斯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到他的工作區域。那裡堆滿了廢棄的工業零件、扭曲的鋼筋、破碎的顯示器屏幕。他拿起焊槍,藍色的火焰嘶吼着噴出,将兩塊冰冷的金屬粗暴地焊接在一起,火花四濺。他又拿起一把大錘,狠狠砸向一個廢棄的汽車引擎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力量和聲音都是出口。”
他指着徐敏知草圖本上那些相對“靜态”的破碎鏡面,“你的憤怒,需要爆發!”
接下來的日子,徐敏知像一塊幹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着盧卡斯帶來的颠覆性沖擊。
她不再執着于紙上完美的線條和預設的光路。
盧卡斯帶她去廢品回收站,去塞納河畔的舊書市場,去布滿塗鴉的地下通道。她開始收集那些被城市遺棄的“碎片”:碎裂的化妝鏡、扭曲的傘骨、褪色的電影海報、廢棄的電路闆、印着廉價口紅的煙蒂……每一件都帶着被使用、被抛棄的痕迹,如同城市的情感傷疤。
盧卡斯教會她用焊槍、角磨機、甚至直接用錘子。工坊裡充滿了金屬切割的刺耳噪音、焊接的刺目火光和重物落地的轟鳴。她的手指被金屬劃破,被焊花燙出水泡,工裝褲上沾滿了油污和鐵鏽。
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奇異地抵消了心口的麻木。
《缪斯刑架》的概念在暴力而直接的實踐中被徹底重塑。
它不再僅僅是紙上的草圖,而是開始野蠻生長。主體結構由廢棄的、鏽迹斑斑的工業鋼架焊接而成,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審訊台。台面上,不再是整齊的鏡片,而是用強力膠和金屬線粗暴固定上去的、成百上千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碎鏡!有些是完整的化妝鏡碎裂後的殘片,邊緣鋒利;有些是汽車後視鏡的碎片,帶着弧度和淡淡的茶色;有些甚至是砸碎的玻璃杯底。它們被無序地、甚至有些猙獰地拼湊在一起,每一塊都映照出扭曲變形的世界。
在盧卡斯的強烈建議下,徐敏知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她站在這個由冰冷鋼鐵和鋒利碎鏡構成的巨大裝置前,深吸一口氣。然後,在幾位被盧卡斯強行拉來的、目瞪口呆的駐留藝術家注視下,她閉上眼睛,舉起一把沉重的橡膠錘,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裝置中心一片最大的鏡面!
“嘩啦——!!!”
震耳欲聾的碎裂聲在工坊裡炸響!無數更細小的玻璃碎片如同鑽石星辰般迸濺開來,在燈光下閃爍着冰冷而殘酷的光芒。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徐敏知手臂發麻,但她沒有停。
一下!又一下!
橡膠錘帶着毀滅性的力量,砸向那些象征完美假象的鏡面!每一次重擊,都伴随着刺耳的碎裂聲和碎片飛濺的軌迹。這不是破壞,而是一種儀式般的宣洩和解構。
她砸碎的不隻是玻璃,更是那個在工坊裡被樸宰彥的目光和觸碰輕易蠱惑的自己,是那個在燒烤店照片前狼狽嘔吐的自己,是那個沉溺于“唯一缪斯”幻想的愚蠢的自己!
汗水混着飛濺的玻璃粉塵從額頭滑落,手臂酸痛得幾乎擡不起來,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暴烈的暢快感席卷了全身。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粉塵味和一種暴烈過後的奇異甯靜。
徐敏知喘息着,看着自己的作品,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灰塵、玻璃碎屑和點點汗漬的雙手。
這雙手,曾經隻會在精密儀器下校準棱鏡角度,隻會在素描本上描繪完美光路,隻會在樸宰彥的觸碰下僵硬或顫抖。現在,它們握着沉重的工具,制造噪音,留下傷痕,也創造出了如此原始而充滿力量的東西。一種陌生的、堅實的、源于自身的力量感,正從這雙粗糙的手掌和疲憊的身體裡,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