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裴雨正窩在沙發上,抱着一床早就不合時節的薄毯子,翻看着今天中介發來的幾套房源圖。她已經連續三個周末都在看房了,看得眼睛酸、心也酸。
有一套房子的照片拍得尤其好,陽台朝南,客廳很大,牆紙是淺綠色的,竟然讓她一瞬間生出點“或許可以搬進去”的錯覺。她點進房源詳情,蹙眉看着備注裡的“租期最好滿三年”“限女性租戶”“房東年紀大不希望頻繁換人”一類信息,一邊下意識地打開了微信。
她沒有要找誰,隻是已經習慣性地,在疲憊的時候,會點開那個聊天窗口。
頭像是那個熟悉的圖像,微信名卻取了個吊兒郎當的外号:“宋某人”。
點進去的時候,他剛好發來一條消息。
【宋某人:周末繼續看房?】
她還沒來得及回,就又跳出一條。
【宋某人: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看看?我擅長幫人砍價,也擅長識别中介撒謊的表情。】
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她怔了一下,甚至坐直了身子。
她原本以為,那晚暴雨裡那句“以後看房我可以當護法”隻是句玩笑,或者說,屬于大雨中那種輕飄飄的英雄情結。可現在,這個男人,居然真的記得,而且認真地又提了一次。
她盯着手機屏幕好一會兒,連手機微微震動的提示音都沒聽見。
外頭夜已經很深,窗外的風還沒停,偶爾吹得窗玻璃一陣陣抖動,像是在提醒她什麼。
她指尖停在輸入框上,打了一行字:【好啊,下周六下午兩點,人民廣場附近那幾套。】
盯着那幾個字,她又默默删掉。
又打:【你真的有空?不會耽誤你周末休息吧?】
再删掉。
她忽然覺得這種猶豫很陌生。她一向是那種有事說事的人,租房、找房、砍價,全靠自己一張嘴和一雙腳,從來不求助别人。但面對宋行舟,她竟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拘謹。
或許是因為他是個陌生人,一個她無法定義的存在。
他們聊得來,像朋友,但不是朋友。他知道她工作壓力大,卻不知道她具體在那棟大樓裡的哪家公司;她知道他有攝影愛好,卻不知道他家裡的任何背景。他們偶爾開玩笑、偶爾分享生活碎片,關系恰到好處,像兩個在黑夜中透過栅欄對望的人,靠近,卻保持着距離。
裴雨盯着屏幕上的“要不要我陪你看房?”這句話,腦子裡忽然飄過一個念頭。
如果他們真的走近了呢?如果那天見面了,現實會不會就像她看過太多套房一樣,濾鏡褪去,露出裂縫、噪音、陽台不通風這些無法忽略的缺點?
她忽然有點害怕。
她喜歡現在這種狀态,或者說,她有點依賴。一個不太熟的人,一個無關痛癢卻又默默陪着的人,讓她能說出平時對朋友、對同事、甚至對家人都不會說的話。
她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擔心暴露太多。不需要回應,也不需要任何承諾。就像一場無聲的對話,她說的每一句都被回應,卻又不會被打破生活的節奏。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去老家外婆家玩,外婆家後院有一口井。水面映着天光,深不見底,卻永遠平靜。她小時候會悄悄扔小石子下去,看水面漾起圈圈漣漪,但石子沉入後,一切又歸于平靜。
宋行舟,就像那口井。
她可以往裡投入一點情緒、一點疲憊、一點不經意的心事。但她不想,也不敢,跳進去。
于是她終究還是打了一句簡短的回複。
【裴雨:不用啦,周末你也該好好休息,别陪我瞎跑。】
對話框那邊安靜了兩分鐘。
然後他發了一條:
【宋某人:行,那你周末看完記得報個平安。】
她輕輕歎了口氣,回了個“好”字,手機放在一邊。
她已經習慣了每次失望都自己消化,每次搬家都自己打包,每次深夜醒來,都隻有自己一個人盯着天花闆發呆。
她怕,太近了,就打破了那份幹淨的陪伴。
那晚,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沒睡好。
清晨五點多,她迷迷糊糊醒來,習慣性地點開微信。
那個聊天窗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新消息。
她忽然松了口氣,又有些落空。
人啊,有時候真是矛盾得要命。
想有人靠近,又怕人太近。
她盯着那個窗口許久,最終點進去,在他昨晚那條“記得報個平安”下面,發了句:
【你真的是,說到就做到的那種人。】
大約五分鐘後,對方發來了消息。
【宋某人:你也是拒絕得不拖泥帶水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