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予禮七歲那年,對這個龐大世界的認知還十分有限。
像她喜歡攥在手裡的泡泡紙,不大,但足夠包裹脆弱。
每當有氣泡在她指腹間破裂,心裡的惶恐、不安、焦慮與壓力都會短暫與膜内空氣一同溜去。
她不喜歡陰雨天,很冷,很濕,大家都不會露出笑臉。
她也不喜歡比人還高的花圈,太白,太黑,沒人會多看一眼。
她更不喜歡吃人吐骨頭的烤箱,好快,好大,讓她高喊“快跑啊”。
外婆哭倒在小姨懷裡,她一隻手被哥哥牽着,一隻手藏在口袋裡捏泡泡紙。
黎予禮以為不常見面的打招呼是“好久不見”,可兩年未見的小姨父卻拍着哥哥的肩膀說“節哀”。
她被哥哥拉到一個分别擺着媽媽爸爸照片的房間裡,但這不是家裡的主卧室。
他們家從未同時接待過這麼多穿黑衣服的客人。
哥哥不知何時松開了她的手,她想去拽他的衣袖,心裡有十萬個為什麼想問出口。
擡頭看到哥哥的表情後,口袋裡那張塑料膜上的小泡泡在她掌心盡數破裂。
原來她最不喜歡的是哥哥的眼淚。
*
九年義務教育裡不包含死亡教育,這件事直到黎予禮十四歲時她才意識到。
她才意識到,死亡和天氣好壞、花圈高度、烤箱大小無關。
今天陽光正好,曬得她的黑襯衫暖暖的,和外婆剛熨好的一樣。
花圈也和她差不多高,但應該比外婆高了一截。
烤箱,啊不,焚化爐,其實燒得也不算快。
畢竟要把那麼大個人裝到那麼小的罐子裡。
可是外婆也不算大,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黎予禮已經能夠看清外婆頭頂的白發。
第二次來這裡,她發現很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
小姨哭倒在小姨父懷裡,而她穿的黑色襯衫沒有口袋,出門時忘了拿泡泡紙。
沒變的是,黎宴琛牢牢牽着她的手,和七年前一樣。
擺着外婆照片的房間布置也是,和七年前一樣。
黎予禮很少哭,因為外婆不喜歡她哭。
但現在外婆不在了,沒人說不喜歡她又苦又鹹的眼淚。
她終于在當初黎宴琛的年紀知道了死亡的含義。
可她卻無法懂得,為何哥哥不再哭泣。
小姨父說要去他們家拿證件辦銷戶,黎宴琛這才松開她的手,走過去拍了拍小姨父的肩膀,“我去就好,您帶小姨回去休息吧。”
她聽到小姨不停吸鼻子:“宴琛你還有課要上,剩下的事讓大人來辦就好。”
“我21歲了,不是小孩子。”黎宴琛語氣很平靜。
在黎予禮的印象裡,哥哥一直是這樣的人。
冷靜,理智。
七歲的年齡差時常讓她覺得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黎宴琛太過成熟。
小姨好似沒有力氣與他争辯:“好吧,那讓姨父送你們回家。”
“不用,”拒絕的聲音在她意料之中,“打車更方便。”
看到哥哥轉身,黎予禮趕忙低下頭,也許是因為偷聽而心虛。
“為什麼不坐小姨家的車?”她一直憋着疑問,直到上了出租車才開口。
黎宴琛偏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從兜裡掏出一片濕紙巾遞過去。
“這你也随身帶嗎?”
時至今日黎予禮仍會對她哥口袋裡裝的東西感到神奇。
像哆啦A夢一樣,永遠能掏出她需要的。
“不帶的話怕鄰居誤會我撿了隻小花貓回家。”他嘴上這麼說,手裡又不知從哪摸出了個小鏡子。
黎予禮“嘁”了一聲,看到鏡子裡滿臉淚痕的自己,又乖乖閉了嘴。
“你怎麼沒哭?”她擦完臉,順手把用過的濕巾和鏡子一并還回去。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她并不是出于想要探讨“眼淚是否是懷念逝者的唯一依據”這個命題。
黎宴琛很自然地接過她遞回來的所有東西,“不知道。”
“不知道?那之前媽和爸……”她嘴比腦子快,話到一半又噤了聲。
這不是能被随口提及的事情,黎予禮突然開始讨厭身上這件襯衫。
讨厭它沒有口袋。
黎宴琛像是沒把她的話當回事,掏出了手機。
羨慕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她心裡。
那是外婆買給他的手機。
還在讀初中的她還沒能擁有智能手機使用權。
“給你買台手機,”黎宴琛像她肚子裡的蛔蟲,“以後有事打我電話。”
親人相繼離世,他現在最慶幸的應該就是當年高考填報志願選了本市的大學。
“知道了。”黎予禮聲音有些悶。
出租車裡的味道很難聞。
黎家很有錢,祖上數不清富了幾代。
外公是上門女婿,在外婆還年輕的時候幫着打理家族企業。
黎青瑤,也就是他們的媽媽,生前是黎氏集團的董事長。
爸爸嚴正負責打理雜事。
以前媽媽總說,等黎予禮長大了,就讓她當老闆,接管幾個公司。
至于哥哥嘛,最大的職責是把妹妹照顧好。
不過她沒什麼遠大志向,隻想不勞而獲,最好是黎宴琛替她勞、給她獲。
可惜命運弄人,車禍一場,媽媽連句話也沒留下。
外婆不忍心讓兩個孩子這麼小就被迫獨立,搬來和他們一起住。
如今外婆也走了,空蕩蕩的家裡又隻剩他們兄妹倆。
準确來說是隻剩黎予禮一個人。
哥哥大三在讀,平時隻有周末才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