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享受着這份小小的成就感,準備回應朋友們時,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掃過溫室深處,一片被高大龜背竹寬大葉片半掩的區域。
梁信堂正站在一叢姿态奇異、如同展翅欲飛的火焰般的鶴望蘭旁。
他并未像其他同學那樣圍在格林伍德夫人身邊,而是獨自一人,微微傾身,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托着一片鶴望蘭那船形、色彩濃烈的苞片(佛焰苞),似乎在仔細觀察其紋理和結構。
陽光透過龜背竹的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也落在他平靜的眼眸裡。
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他緩緩擡起了頭。
隔着蔥茏的綠意和幾米遠的距離,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沒有審視,沒有探究,沒有慣常的平靜淡漠。
那雙顔色極深、近乎墨色的眼眸裡,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她臉上尚未褪去的、因被贊美而自然流露的明媚笑意。
而他的唇邊——那總是緊抿着、偶爾隻有極細微弧度的唇角——此刻,竟緩緩地、清晰地向上彎起。
那是一個溫柔的、真實的笑容。
像初春時節,覆蓋在深潭之上的薄冰悄然消融,露出了底下溫潤澄澈的水光;像沉靜的山谷中,一縷陽光穿透層雲,溫柔地照亮了幽深的谷底。
那笑容很淡,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和毫不掩飾的欣賞,如同無聲的贊美,穿透了溫室的喧嚣和層層疊疊的綠葉,精準地、毫無保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唐施毓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咚地一聲,沉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
周遭格林伍德夫人洪亮的講解聲、學生們叽叽喳喳的議論聲、甚至植物葉片在空氣中細微的呼吸聲,都在這一刻驟然遠去,模糊成一片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那個隔着鶴望蘭的羽狀花葉、對她展露溫柔笑容的身影。
血液似乎瞬間湧向了臉頰和耳根,帶來一陣滾燙的灼熱感。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中嗡鳴。握着記錄闆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尖微微發白。
那份剛剛因植物知識而獲得的、帶着陽光味道的喜悅,此刻被一種更強烈、更陌生的悸動所覆蓋,像藤蔓般瞬間纏繞住了她的心髒,帶來一陣令人眩暈的甜蜜窒息。
他……在笑。對着她笑。笑得那樣……溫柔。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力,比任何拉丁文難題、任何霍布斯教授的犀利提問、甚至比馬場上遞來的那顆薄荷糖都要強烈百倍!
那堵“看不見的冰牆”,在這一刻,仿佛被這無聲而溫暖的笑容,徹底融化出了一個缺口。
她幾乎是倉促地、帶着一絲狼狽地,猛地轉回了頭,避開了那道讓她心慌意亂的目光。
視線重新聚焦在面前那盆生機勃勃的白掌上,碧綠的葉片和潔白的佛焰苞在眼前晃動,卻再也無法看清具體的紋理。
掌心似乎還殘留着記錄闆邊緣的冰冷觸感,心底卻如同點燃了一簇小小的、滾燙的火焰。
“Aurora?你臉怎麼這麼紅?溫室太熱了嗎?”艾米麗關切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着一絲疑惑。
“啊?哦……是有點熱。”唐施毓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掩飾性地擡手扇了扇風,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這溫室……保溫效果太好了。”
她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格林伍德夫人,聽着她講解下一株植物的特性,努力記着筆記。然而,筆尖落在紙頁上,寫下的字符卻有些歪斜。
腦海裡,那雙含着溫柔笑意的深潭眼眸,那片在陽光下如同火焰般燃燒的鶴望蘭,還有他指尖輕托花苞時那專注而沉靜的側影……反複交織,揮之不去。
溫室裡的暖意仿佛更盛了。陽光透過玻璃,将空氣烘烤得有些發燙。鶴望蘭那濃烈的橘紅與深藍,在她餘光裡跳躍着,如同她此刻無法平息的心跳。
那份沉靜深淵中驟然亮起的微光,那份獨屬于她的、溫柔的笑意,如同溫室穹頂灑下的最耀眼的一束陽光,精準地投射在她少女的心湖之上,激起的漣漪層層疊疊,久久不息。
她悄悄地将記錄闆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壓住那顆在胸腔裡擂鼓般跳動的心髒,也藏起那份被陽光曬得滾燙的、名為“梁信堂”的秘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