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梁信堂呢?他那深潭般的眼眸,在拾起《宋詞小劄》時,在經濟學課堂上投來那充滿探究與興味的目光時,在遞來一張張紙箋時…是否也曾掠過一絲,哪怕隻有一絲,對她本人的…特别關注?是否那看似純粹的幫助背後,也藏着一丁點,如同她對他也存有的那種…特殊的感覺?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讓她瞬間臉頰發燙。一股強烈的羞赧和自我懷疑瞬間攫住了她。
唐施毓啊唐施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她幾乎要在心底尖叫。才認識幾天?說過幾句話?他是溫德米爾公認的“完美标杆”,是遙不可及的星辰!你憑什麼認為他對你有感覺?就因為幫了你幾次?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最自戀的臆想!
“Aurora?” 艾米麗的聲音帶着關切傳來,藍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你的可可都涼了!臉怎麼這麼紅?壁爐太熱了嗎?”
“啊?哦…是有點熱。” 唐施毓猛地回過神,掩飾性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早已涼透的可可,那甜膩的滋味此刻嘗起來有些發苦。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我…我可能是有點累了,今天腦子轉得太多。”
“理解理解!” 貝絲感同身受,“被霍布斯和洛克輪番轟炸,又被霍奇金夫人精确折磨,鐵打的腦子也得生鏽!”
“那就早點休息吧,” 伊莎貝拉體貼地說,優雅地放下空了的酸奶杯,“明天上午是文學課,要讨論《飄》,總算能輕松點了。”
女孩們又閑聊了幾句明天的課程安排,便互道晚安,各自抱着靠枕或零食袋,趿拉着軟底拖鞋,像歸巢的貓咪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通往各自房間的走廊裡。休息廳裡隻剩下壁爐裡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漸漸冷卻的香甜氣息。
唐施毓回到自己寂靜的房間,反手輕輕關上門,背靠着冰涼的門闆,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黑暗中,隻有窗外溫德米爾湖方向隐約透來的、城市邊緣的微光。心緒卻如同被狂風攪動的湖面,翻湧不息。
梁信堂那猶如雕塑般英俊的面龐,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遞來紙箋的修長有力的手指......與女孩們熱烈讨論Zane時那溫暖明亮的畫面,如同兩股截然相反的洋流,在她腦中激烈地碰撞、交織。
他那份沉甸甸的幫助,究竟是出于精英的責任感和良好的教養,還是…真的摻雜了一點點,如同她心底那點不合時宜的悸動?
“天呐,唐施毓,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她懊惱地低語出聲,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她走到書桌前,“啪”地一聲按亮了台燈。柔和的光線瞬間驅散了部分黑暗,也似乎驅散了一些心底的浮躁。
目光落在書桌上攤開的、厚重如磚的《利維坦》和《政府論》上。霍布斯筆下那龐大冰冷的“人造之人”的巨影,洛克論述中理性而充滿希望的自然法光輝……這些才是她應該全神貫注的世界!
那些關于情愫、關于悸動、關于“他是否也對我有感覺”的無謂揣測,在人類思想巨擘對秩序與自由、權力與權利的深刻剖析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幼稚。
她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将那些紛亂的思緒甩出腦海。坐到書桌前,指尖帶着一種刻意的、近乎懲罰性的力道,翻開了《利維坦》那泛黃而堅硬的書頁。冰冷的理性文字撲面而來:
“最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 (The life of man, solitary, poor, nasty, brutish, and short.)
“沒有武力,信約便隻是一紙空文,完全沒有力量保障一個人的安全。” (Covenants, without the sword, are but words, and of no strength to secure a man at all.)
霍布斯冰冷而犀利的邏輯,如同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讓她發熱的頭腦瞬間冷靜了許多。她強迫自己逐字逐句地閱讀,試圖沉入那由恐懼和絕對權力構築的秩序邏輯中去。然而,字裡行間,紙箋上花體字框架,那雙平靜的眼眸,卻如同書頁上頑固的浮水印,總在不經意間悄然浮現。
她煩躁地合上《利維坦》,又抓過洛克的《政府論》:
“人類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如不得本人的同意,不能把任何人置于這種狀态之外,使其受制于另一個人的政治權力。” (Men being… by nature all free, equal, and independent, no one can be put out of this estate, and subjected to the political power of another, without his own consent.) “政治權力是制定法律的權利……所有這些都隻是為了公衆福利。” (Political power, then, I take to be a right of making laws… all this only for the public good.)
洛克理性而充滿希望的聲音試圖安撫她混亂的心緒,那關于同意、關于信托、關于公共福利的論述,本應讓人感到光明。可此刻,這些文字卻奇異地與她心中那份隐秘的、關于“他是否對我有一絲特别關注”的糾結纏繞在一起,讓她更加心煩意亂。
“好好學習!唐施毓!”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再次用力翻開書頁,指尖用力到微微發白。壁爐的溫暖似乎已遙遠,房間裡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台燈投下的、她伏案苦讀的孤影。
窗外的溫德米爾湖在夜色中沉默着,倒映着城市稀疏的燈火,也倒映着少女心中那場理性和感性、利維坦的冰冷秩序與悄然滋長的、名為悸動的無序暗湧之間,無聲而激烈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