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小師叔。”他的話語裡雖然坦然承認了兩者之間存在的關系,語氣卻沒有半分親近與敬意。
小不點見自己的一身僞裝終于被此人識破,便也不再維持着邋遢的形象,翻指引動蓮訣,恢複了本尊容貌。
“你這是要用寒冰劍域和我對決?”時雨眉梢微挑,饒有興緻地看向沈謙語。他心中暗道:這劍域雖然冷冽肅殺,但威勢内斂,且道韻澄淨、生機暗藏,倒不像是用來刑斷殺伐的,而像是專為鎮壓或者守護某物而設的。
時雨覺得這劍意有點熟悉,但在自己的記憶和時非傳來的因果中,一時又找不到個能夠與之完全相匹配的。且兩人中間的冰蓮始終澄淨,連一瞬的幻象也不曾顯現——
要麼是這裡的人都十分良善,心境無垢;要麼,便是這位劍峰親傳并不像他表面那般光風霁月,而是城府極深,有些隐秘手段可以避開心蓮試探。
沈謙語這時才執了個晚輩禮,恭敬道:“小師叔莫非不願屈尊指點謙語的劍意?還是說——”他倏然擡眸,語聲冷漠如冰,“不敢應下師侄的挑戰書?”
時雨收回心蓮後摸了摸下巴,一臉無辜地問道:“我應該沒對你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吧?”他咧嘴微笑道,“而且,為何要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好歹也是師叔,偏就不遂你的意。”
話一說完,時雨就淩步踏虛,往劍域外遁走。
然而待他行至雪域邊緣,他卻發現自己竟怎麼也出不了這劍意凝鑄的鬼地方。
“咦?”時雨伸手觸了觸前方的無形屏障,若有所思。
“既然一時也無法将他強行帶走,何不趁此機會再好好觀察一番?”時雨清亮的眸子裡漾着細碎星光,轉念便說服了自己,随即悠然漫步打量起這附近的靈脈走勢來。
自始至終,沈謙語都沒有離開他初時站立的位置一步。
劍域維持不到半刻,他的白發根處便開始逐漸變為烏墨。他望天輕歎,收起了覆照四方的神識。寒川緩緩消融,靈溪浸入地脈。
在這融雪之水浸潤木種、催發生機之前,沈謙語并指一引,便将劍意生成的萬粒青木種子收回于掌中。
不過眨眼之間,他發根處的烏墨就恢複如初,複變為白雪之色。
陰晴不定的天色頃刻轉為平靜,暮色四合。靜肅的村民活絡起來,一個個懷着敬意向沈謙語執禮道謝,相攜着陸續回到各自家中。
衆人離去,沈謙語足尖輕點,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原地。
平地裡倏地卷起一陣寒風吹散積雪浮塵,将他原本站立之處暗刻着圖騰紋路清晰顯現。若是凝神細辨,則略可以猜測出它應是半阖着的巨獸重瞳。
這獸瞳紋路邊緣很快便長滿了金色的羽狀青草,并如活羽般輕盈舞動。但當時間來到夜半子時,忽有窸窸窣窣的吞食聲突兀在暗夜裡響起,此起彼伏。
與此同時,羽狀青草無聲燃作金黃色的螢火微光,以此為起點,星點火光悄然便将塵土下埋藏的巨大圖騰紋路漸次串連。
光華明滅三次,忽有傾盆夜雨乘着狂暴雷雲驟然急至。
熾亮的紫白閃電乍然撕開夜幕,恰好劈在螢火起始的地方,将微弱的螢光猛烈擊散。不到兩息,沉悶的雷鼓一層層在天際轟隆炸響,震得地脈靈炁亦不敢妄動。
雷雨夜襲,将天地間隐匿的異動盡數湮滅。
待到圖騰完全消隐之時,驚雷的餘威便悉數注入山嶺中的柘樟。雷焰靈紋在枝幹間如蛇遊走,導引雜亂的地脈之炁歸元複始。
沈謙語獨自枯坐于柘樟林中心的古樸石亭内,手裡握着枚玉珏靜靜觀視着雨幕,眼神裡無悲無喜,好似隻是一尊亘古長存的神像。
若非還有微弱的呼吸和沉緩的心跳在證明着此人生機,恐怕任誰都會以為他已與天地同寂。
——“你在想些什麼?”
——“你身為劍靈,竟不知劍主所思?”
——“你在這多少光陰裡未曾拔劍試招,更甚至還将本命劍用桑麻粗布封印,也好意思腆顔稱作劍主?”
——“……無鋒無式,亦自有峥嵘。”
——“就算如此,你也早就應該破障出去,而不是一直停留在這裡,淨做些徒勞之事。”
沈謙語忽然低垂着眼睫輕笑,打破了這原本凝滞的氛圍。
他拂袖起身站在亭緣,劍指撫過亭外橫斜伸展的一截柘枝,緩聲道:“何時你變得比我還急了?”他凝眸望向山林中的一片青翠,将之前從劍域中收回的青木之氣還歸于柘樟,沉靜道,“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