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于特美吸住一口氣,縮着肚子,認命般地趴到門縫下面,從門底下一點點鑽進霍竹萱的病房。
此刻,清晨時分,霍竹萱的單人重症病房裡并沒有護工。
雪白,一塵不染的病房裡。
植物人霍竹萱熟睡般地躺在病床上,上身和頭部被動擡高,周簡洛此刻正坐在病床前拿着湯碗和勺子,一點一點地給霍竹萱喂湯。
喂到嘴邊三分之一勺的營養湯,就有一半從嘴角流出來,所以周簡洛是一邊喂一邊拿着方巾在擦霍竹萱嘴的四周。
淺紫色的方巾質地柔軟,周簡洛的動作比方巾質地還輕,還柔。
十分小心翼翼,也十分有耐心。
從淩佑進入病房,周簡洛動作照舊不誤,不受任何影響。
周簡洛的眼睛一直注視着霍竹萱的嘴巴位置,呵護地擦拭着昏迷中霍竹萱的唇角,
金屬勺與瓷碗相碰的脆響突兀地刺破寂靜。
周簡洛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像是從冰窖深處傳來:"華東腦科的醫生,都不懂得敲門這種基本禮儀?"
他依舊保持着喂食的姿勢,連睫毛都不曾顫動分毫,仿佛方才那句帶着冰碴的質問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剛擠進門縫的于特美正撲騰着沾滿灰塵的翅膀,聞言差點撞上輸液架的金屬杆——這個男人的聲線比三天前更沙啞了,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的琴弦,每個音節都繃着危險的張力。
晨光透過防菌紗簾篩成朦胧的光暈,為周簡洛的側影鍍上淡金色輪廓。
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白襯衫此刻皺得像揉過的宣紙,袖口随意翻折至小臂中間,露出青筋微凸的腕部。
黑色西褲膝蓋處堆積着細密的褶皺,像是已在硬木椅上枯坐了整夜。
他修長的手指正捏着鎏金骨瓷勺,懸在霍竹萱唇邊三公分處,湯汁表面泛起的漣漪暴露了指尖的顫抖。
當他俯身擦拭溢出的湯汁時,垂落的額發在眼下投出陰影,将那圈青黑襯得愈發濃重,仿佛有人用炭筆在他冷峻的面容上重重描了兩道。
三天不見,好像頹廢了不少。
不過顔值沒減半分,此刻面相兇神惡煞,身上的氣質更顯鋒利。
任誰都看得出周簡洛周身的氣壓極低。
明明霍竹萱已經昏迷了半年時間,周簡洛也該适應了,沒想到霍竹萱醒來又昏迷這件事,好像給他的打擊非常大。
活像才得知霍竹萱要成為植物人一樣,仿佛精神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摧殘。
他三天沒有合眼睡覺,顯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精神高度緊張。
這三天,他的狀态看起來比霍竹萱沒醒來過時還慘,兩隻眼睛充滿了紅血絲。
沒人能體會和理解他的失去、複得、又失去的痛苦。
因為周簡洛對淩佑态度不好,蚊子于特美飛進來還沒穩住她瘦弱的身形,就開始對霍簡洛指指點點。
“你見過醫生進病人病房需要敲門嗎?!”
她飛到周簡洛的頭上方,他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批評指責道:“你有錢了不起啊!”
并且持續輸出:
“大少爺誰給你慣得臭毛病!”
“我勸你對淩佑醫生客氣點!淩佑醫生是全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你知道嗎!”
“你再這樣,我給你點顔色看看!”
也就仗着除了淩佑,沒人聽得到她一隻蚊子說什麼,蚊子于特美把對周簡洛的意見,可謂聲情并茂地噴薄而出。
當然,也就因為隻有淩佑聽得到,所以她才在故意讨好淩佑——她的債主。
聽着這些話的淩佑,他的眼珠都沒向蚊子于特美方向錯開分毫,但從他淺褐色的瞳孔裡面也能看出那麼一點無語感。
“不好意思,霍先生。醫院的規定,重症病房,醫生不需要敲門進入。尤其是對病房裡面住着沒有自主行動力的病人而言。如果家屬有特别要求,可以提前特别申請。”
淩佑那動人帶着磁性的聲音響起,他的回答不亢不卑。
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給他撐腰。
這回答得體,也算是間接怼了周簡洛。
蚊子于特美特别想鼓掌,奈何她此時沒有手掌。
而周簡洛聞言則輕哼了一聲,不是聽不出來被怼了,但他喂湯的動作穩穩當當。
周簡洛心理素質看起來極好,眼神好似輕蔑地瞟了淩佑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他手上正在進行的事情。
——慢慢地給植物人霍竹萱喂着湯。
“今天要怎麼檢查?”
周簡洛再次的問話帶着一絲冷冷的挑釁。
戴着口罩的淩佑站在病房中央,眼神平和,一如往常,淡定地望着周簡洛,如實陳述:“還是之前的每日例行檢查。”
淩佑一直呈現着醫生該有的專業與冷靜,看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你沒忘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吧。”
周簡洛看都沒看淩佑一眼,忽然陰森森問道。
這時的蚊子于特美敏感地吃了一驚,周簡洛口中所說的第三天……該不會是?
周簡洛這家夥于三天前在三樓影像科室前曾大放厥詞,說如果霍竹萱在三天内不能再次醒來,他要把給霍竹萱治療過的所有醫生,全部開除!
把這些醫生和護士都趕出醫院!
他家的集團,霍氏集團參股了華東腦科醫院,屬于醫院的第一大股東,所以明顯他不光是嘴上說,而是完全具備這個能力。
此刻的于特美心驚膽戰。
這家夥居然一直沒忘他說過的話,那淩佑不會真的被他開除,被趕出醫院吧!
本來就是她于特美惹的禍,作為蚊子叮咬了霍竹萱,占據了霍竹萱一日的身體,讓周簡洛以為植物人霍竹萱從此蘇醒了。
不過,也是周簡洛腦回路清奇,居然莫名其妙怪上了淩佑!把一切賴到了淩佑身上!
這事怎麼說也跟淩佑沒有任何關系,都是她于特美的錯。
所以她絕不能讓周簡洛把淩佑給開除了!
“霍先生。”
醫生特有的鎮定自若,加之淩佑特有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打斷了于特美愧疚又憤慨的情緒。
淩佑道:“我早已解釋過了,因為當天霍小姐醒來之後并沒做檢查就離開醫院,所以我們醫生并不清楚她為什麼能醒過來,也不能準确判斷她醒過來的原因。至于您懷疑我是使用了非常規的治療手段刺激到她,使她醒來,我可以明确并且負責任地告訴……”
淩佑的話還沒說完,驟然就被周簡洛不悅地打斷掉,“我不想聽原因,我隻要結果。我不管是什麼原因,既然醒過來了,她醒過來!就一定會再醒過來!”
周簡洛的眼睛始終望着昏迷中的霍竹萱的臉龐,話語不疑有它,語氣偏執。
大概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周簡洛過了幾秒,稍稍舒緩了語氣,恢複了正常的精神狀态,加了幾分冷硬。
他道:“醒過來就一定會再醒過來。我後悔沒有在這半年裡,每天陪在她的身邊。之前,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麼,現在不知道她三天前遭遇了什麼,或者一直在醫院裡遭遇什麼。如果今天她醒不過來,你和你的同事以後就沒必要從事醫療行業。你們,沒有資格做醫生!”
周簡洛轉頭瞅向淩佑,眼神狠絕又淩厲。
那眼睛透出的光讓蚊子于特美都有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