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宴小師哥能不能去接我回家?”範閑期待地看着他。
“不能。”亦安絕情地拒絕了。
“這麼肯定嗎?不再想想嗎?”範閑沒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立馬就不答應了,撲到亦安懷裡就是一通亂滾,“去嘛去嘛去嘛~”
最終範閑還是沒能說服自家小師哥,隻能暗戳戳計劃在去皇宮偷完鑰匙之後,跑到自家小師哥那裡耍酒瘋。
範閑的想法是好的,但夜宴當天卻成功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王公貴族的集中區域,原因無它隻因為他小師哥竟然親自到場了!!非常給面子有沒有!!!簡直想在現場表演一個托馬斯空中轉體七百二十度!!
殿前名士雲集,卻鴉雀無聲,慶國這方主賓有許多是範閑都未曾見過的各部主管和一些王公貴族,隻有陳院長與宰相大人同時稱病未曾到來。他對面坐着的是北齊使團與東夷城使團。
範閑雖然沒什麼正式官位,但由于身兼副使之職,所以被安排在中間的案幾下坐着,身旁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高官,不免有些不自在。而他家小師哥則因為有爵位外加上陳萍萍的原因,竟然被安排在靠近太子周圍,雖然二皇子沒到但範閑還是非常氣鼓鼓!!!
亦安坐在靠前的位置百無聊賴地玩着手裡的杯子,察覺到範閑幽怨的視線之後,他左手半握拳食指中指并攏做了個劍指的樣子,再輕佻地做了個波蘭軍禮。
如果不是地點不對,範閑真的想回一個飛吻,畢竟這是他小師哥頭一次主動撩他!!!他覺得自己快化身土撥鼠了!現在瘋狂想尖叫!但是得冷靜,要冷靜,不能給師哥丢人!
亦安滿意地點點頭,似乎很滿意範閑目前的行為,他不會承認自己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範閑這個憋屈的樣子,他越憋屈自己越開心!
“範閑這是怎麼了?”太子殿下好奇地轉過去看着亦安問道。
“沒事,周期性發病了。”亦安淡定地看着他,“過一會兒就好了,不用理他。”
就在這個時候,殿側一方傳來隐隐琴瑟之聲,宮樂莊嚴中,有太監高聲嘶喊:“陛下駕到。”整個天下最有權力的人,慶國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攜着皇後,緩緩從側方走了過來,滿臉溫和笑容地站到龍椅之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過禮賜宴也就開始了,這種宴席亦安不是沒到過,但确實無聊也很少來,撐着腦袋看範閑被人灌酒,數着杯數看看他什麼時候倒。
範閑醉醺醺地跟北齊使團拼酒,輕輕松松喝翻使團的人,得意洋洋地沖自家小師哥抛了個媚眼,怎麼樣師弟我厲害吧!
亦安抿了抿唇隔空敬了他一杯酒,無聲地說了三個字,就埋頭開始吃東西了。
範閑扔掉半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北齊正使長甯侯,笑着看向亦安回敬了一個杯,似乎并不在乎亦安剛剛那句無聲的國罵,畢竟打是親罵是愛。
本來範閑還在想今天晚上該怎麼不經意地蹭到自家小師哥那裡去喝酒,就聽到了最上座那個大boss隐含怒氣的聲音,“範閑!”
似乎察覺到宮殿裡的氣氛有些安靜的怪異,範閑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亂地四處掃了一掃,但漂亮的臉上卻透着一份酒後的灑脫狂意。
“誰喊我呢?”為什麼不是小師哥呢?
朝中凡是與範家交好的大臣們,聽見這小子的回應,都恨不得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後塞進馬車,趕緊扔回範府去。唯有亦安撐着下巴興緻勃勃地看戲,看他接下來會做什麼驚人的舉動。
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聽見這聲隻有在酒樓上才有的應答後,卻似乎并不怎麼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是朕在喊你。”
聽見朕在這一個字,不論是真醉還是裝醉的人都要醒過來,範閑也不例外,手臂一松,趕緊躬身行禮:“臣……臣罪該萬死,臣……喝多了。”
皇帝陛下斥道:“朕當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個殿前失儀之罪。”
範閑勉力保持着躬身的姿式,苦笑着分辯道:“臣不敢自辯,不過有客遠來,不亦樂乎,不将北齊的這些大人們陪好,臣身為接待副使,不免是職司沒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側身對皇後說道:“這還是不敢自辯,若他自辯,隻怕還會說……是朕讓他喝的,與他無尤。”
“範閑。”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喚出他的名字,衆官豎耳聽着,内心深處卻品咂出來了别的味道,看來範家與皇室的關系,果然不一般。
隻聽陛下淡淡說道:“你範家與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隻是個晚輩罷了,且不論君臣,當朕說話之時,你還是得把你那張利嘴給閉着!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在酒樓上那番胡謅言語,小小年紀,真以為嘴皮子利索些,便将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裡。”
明是貶斥,暗中卻是呵護有回,群臣群使哪有傻瓜,怎會聽不明白。
果不其然,隻聽得陛下輕聲說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誼永固,範閑你向有詩名,不若作詩一首,以志其事。”
亦安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開始猜測範閑會背哪首古詩,畢竟慶帝說的這個題目實在不好選詩,這時候選首什麼好像都不太合适。
範閑酒意上湧,确實有些迷糊,但這番殿前對話卻是聽的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對着龍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隻會些酸腐句子,哪裡敢在一代大家莊墨韓老先生面前獻醜。”
亦安恍然大悟地看着他,難道是喝大了想不起來了?還是說不想當那個人型靶子,隻想安心喝酒
其實範閑也隻是猜的,前世的經驗并不足以讓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慶國近來文風之盛,想來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戰場之上無一合之敵,文場之上卻始終被北齊人視作南蠻。
這莊墨韓來國之後,出入宮禁,雖然是太後及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隻怕陛下的心裡會很不舒服。偏生慶國并無文章大家,于是乎自己這個文抄公,便被很無辜地推上了擂台。
範閑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陛下的意思,因為隔着老遠,他強悍的目力依然能夠看清楚,陛下的雙眼漸漸眯了起來,目光幽深裡透着一絲欣賞。
這欣賞,自然是欣賞小範大人深明朕心,同時也是警告,作首好詩出來,莫在莊墨韓面前丢了慶國的臉面。他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但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赢則加官進爵,輸則回家種地。
“不若你作一首,讓莊墨韓先生品評一番,若不佳,可是以罰酒的。”皇後微笑說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後手。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範閑回到席間,不顧醉意已濃,又傾一杯,讓微酸酒漿在口中品咂一番,眉頭緊鎖。
衆臣皆知範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數着數。大約數到十五的時候,範閑雙眼裡清光微現,滿臉微笑,雙唇微啟,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如同範閑每次丢詩打人一般,此詩一出,滿堂俱靜。
此乃曹公當年大作,範閑删了幾句,抛将出來,值此殿堂之上,天下歸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這個世界裡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卻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實實在在做了皇帝,故而範閑敢于堂堂皇皇地寫了出來。
亦安點了點頭,雖感覺少了幾句,但大體沒什麼影響,這文抄公還會靈活變通,真不戳。
皇帝陛下面露滿意之色,轉首望向莊墨韓,輕聲道:“不知莊先生以為此詩如何。”
“好詩。”莊墨韓輕聲說道,舉筷挾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詩,雖意有中斷,但勝在其質,詩者,意為先,質為重,範公子此詩意足質實,确實好詩。想不到南慶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這話說的慶國隻出莽夫一樣,亦安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莊墨韓可以這麼一本正經地說這麼夾槍帶棒的話,果然讀書人的刀劍都在筆上。
然而這時,一道不和諧的聲音突然傳了出來,“莊先生先前言道南慶,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這詩詞一道上,卻不見得有範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點評。本朝文士衆多,範公子自屬佼佼者,且不說今日十五數内成詩,單提那首萬裡悲秋常作客。臣實在不知,這北齊國内,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寫出?”
這話說的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國之盛宴之上,顯得異常無禮。慶國皇帝沒有想到尋常文事竟然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眼眉間漸漸皺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無禮,但這人畢竟是在為本朝不平,卻也無法降罪。
範閑停住了回席的腳步,略帶歉疚地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表示自己并無不恭之意。莊墨韓咳了兩聲,有些困難地在太後指給他的小太監攙扶下站起身來,平靜地望着範閑:“範公子詩名早已傳至大齊上京,那首萬裡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時常吟誦。”
範閑忽然從這位文學大家的眼中看到一絲憐惜,一絲将後路斬斷的絕然。範閑忽然心中大動,感覺到某種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的危險,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過來。他酒意漸上,卻依然猛地回頭,在殿上酒席後面,找到了那張挑起戰事的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