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方斟茶的手一頓,“這麼說來,太子處置劉佳,确實是因為舊怨?”
齊松風端起鬥笠形狀的杯子,暖手一樣捧在手裡,語有凄怆:“我之前同你說,我有兩個半徒弟,其中一個死在獄中的,正是曾經的京兆府尹,臨淵的伴讀兼好友,鐘意然。”
“我知道,”蘇清方點了點頭,“聽說他是因為豢養私兵被治罪?”
齊松風搖頭,“實則是當年劉佳派人剿匪,嫁禍到意然身上的。彼時太子雖然被廢,但是沒死,終是後患。所以他們想讓意然攀扯出臨淵,置臨淵于死地。但意然始終不松口,最後死于獄中,對外卻說是畏罪自殺。”
說至此處,齊松風的聲音有絲微顫抖,“意然死後,也無人敢為他收屍。老夫反正是半截入土的人,也不怕什麼惹不惹禍的,就将他的屍骨斂葬在這片松林之後。”
蘇清方聽着,不自覺蹙眉,呢喃:“難怪……”
李羨會一上台就整饬兵部,親自監審,死不松口。
“可這釋放的信号并不好,尤其對皇帝,”齊松風眉宇間難得浮現出嚴肅氣,“如果臨淵這麼記恨劉佳,又該如何記恨皇帝?”
蘇清方擡眸,道:“先生站在大局上,可能說得有道理,可李羨是個人,他怎麼可能不記恨呢?”
蘇清方也是不解,“皇帝也真是奇怪,他本來也是受佞臣蒙蔽,與其擔心兒子會不會記恨自己,平反當年的冤獄不是更好嗎?還能修複一下父子關系。現在哪怕劉佳死了,劉氏也敗了,可鐘家的冤情并沒有得到昭雪,未必是李羨想要的。”
齊松風長歎,似蘊無限事,“翻案,談何容易。何況是皇帝判決的案子,更不會有錯。”
蘇清方不信服這樣的理由,好像權威就不會犯錯,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武帝都能輪台罪己,為什麼現在的皇帝不行?”
“從古至今,有幾個罪己的皇帝?哪怕是武帝,也不過一句輕描淡寫的‘朕之不明’。君王的權威,自來不可侵犯。”
“這不是君王的權威,這是君王的傲慢。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以為推翻舊案就是推翻自己。可太宗文皇帝當年推倒魏文貞的墓碑,後來反躬自省,又為之重新立碑,不也留下了一段佳話嗎?”
齊松風沉默了一息,随即笑了一聲,又一聲,一下下指着蘇清方,“臨淵說你,有直臣風骨,所言非虛啊。”
蘇清方立時蔫了,忙不疊擺手,“我沒有那種東西。我也就是說說。”
齊松風不戳穿,有些懷念,“臨淵以前的理想,就是成為太宗文皇帝那樣的人物。”
“怎麼,現在的理想不是了嗎?”
“因為老夫也不知道他現在的理想是什麼,”齊松風語氣無奈,又怅惘,“隻希望不是為親友報仇雪恨。”
蘇清方默了默,憑感覺搖頭,“應該不是。”
“這世上應該沒幾個人會滿腦子報仇但是宵衣旰食吧。”蘇清方半開玩笑似的說。
子時睡寅時起,蘇清方怕李羨熬不過他爹。
齊松風臉有笑意,卻苦澀,“權力和仇恨,可以腐蝕最堅固的人心,何況臨淵以前幾乎可以說沒吃過苦頭,又重情義,心性其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堅定。”
王朝的嫡長子,三歲冊封,十歲觀政。敏慧敦親,文武雙全。周圍幾乎都是這樣的稱贊聲。每天最頭疼的可能是對付齊松風。
也正是“大多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卻一上來就摔了個稀巴爛——母親自殺、母族被屠,自己被廢。
他頹廢過的。接受這樣的結果、命運,在臨江王府了此殘生。
結果沒幾個月,他的摯友又為了維護他慘死獄中,臨終前的願望是希望他能夠振奮,照顧好他的妹妹。
他可以說是因此振作起來的。
實在很難讓人不擔心會誤入歧途。
齊松風歎息,“老夫隻怕他哪天會被仇恨沖昏頭腦。”
蘇清方攬袖,給齊松風又斟了一杯茶,微笑道:“天底下的父母總是這樣的。我娘也總擔心我穿不好衣服着涼,但實際我已經能照顧好自己了。先生或許可以換個角度想一想,其實他并沒有先生以為的那樣脆弱。盡管他所行的種種,不排除有針對仇敵的部分,可大體還是無缺的。
“先生是他的老師,應該相信他。”
齊松風呵呵輕笑了兩聲,“老夫也看不了他幾年了。也隻能相信兒孫自有兒孫福。”
蘇清方嫌棄癟嘴,“先生每天釣魚放羊的,肯定會長命百歲。”
***
蘇清方幾人在齊松風處用了午飯後才回家,一跨進她同母親住的小院便見一串小丫頭捧着果食進出,随便攔了一個問:“有客人嗎?”
小丫頭點頭,“有個叫柳淮安的大人來了,正和夫人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