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大牢時,看守的侍衛早已得過令,不曾多言,即刻放行了,入内還有一人恭迎,極有眼力地奉承稱,裡間髒污,王姬與王妃千金之軀,何必屈尊踏足,不如請二人移步到屋中歇腳,她去将人提來就是。
紀淮卿卻謝絕了好意,執意自己前去。兩個養尊處優的人還是頭回到這種地方來,越往深處,行刑聲、慘叫聲不絕于耳,血污氣息與常年不見光的濕冷黴味愈發濃重,路過一處刑房時,門沒關嚴,無意瞥到裡面的場景,雲靖海還好些,自小生活在宮裡的人,又習武狩獵,不少見血,心理承受能力好上不少,雖然惡心又驚懼了片刻,但馬上就緩過神來了,紀淮卿則兩眼一黑差點暈過去,終于忍不住惡心,連連作嘔。
雲靖海一直半摟着他,才使得紀淮卿沒有腳下一軟當場跌倒,她連罵趕來請罪的蠢貨的心情都沒有了,為紀淮卿順了順氣,心疼道:“你說你,非得自己遭趟罪做什麼,要不還是回去吧,叫人過來不是一樣的嗎?”
紀淮卿咬咬牙,剛想開口,又被潮濕腐爛的臭氣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惡心地不停幹嘔,好不容易緩過氣,眼睛都被刺痛變得有些濕潤起來,好像要哭一樣,搖搖頭,還是執拗地拒絕了,一邊用帕子虛掩着口鼻強抑着幹嘔,一邊腳步虛浮地往深處去,不敢往旁邊瞟,嗓音因身體的不适有些發虛,但神情異常堅定:“我要去看,二十年前,我母親也是被關押在這個地方,如今也該換她來坐坐了。”
他想,母親當時該多驚懼,因為莫須有的罪名,突然被構陷下獄,若非有太子——當今的聖上情願以命相保,她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都是兩說,母親都棄了即将位極人臣的官身,攜夫兒告老還鄉,安居一方了,這還不夠,還要将他一家趕盡殺絕。還有無辜的數千百姓流離失所,為朝廷為蒼生赴命的清正明官死于非命……她過去輕賤的人命,如今都該一一報應回來才是。
看押那人的牢房在最深處,此處關着都是要犯,紀淮卿不知她是什麼模樣,在他想象中,這樣一個謀害他人家破人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将一條條人命視作自己的鋪路石的人,該是個窮兇極惡、青面獠牙的惡鬼。
沉重冰冷的鎖鍊落下,與牢門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獄卒将四處點起燭火,背後高牆上窄小的窗子透進一絲微弱的亮光,正打在那人臉上,卻是一個面容儒雅,兩鬓微霜的中年人,笑容慈和的和紀淮卿所見過的這個年紀的長者别無二緻,若不是已将真相告知于他,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将此人同他心中深恨多年的死仇相關聯。若他母親還活着,大抵同她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模樣了。
紀淮卿行至那人三步遠的距離,開門見山道:“派人追殺了我幾回,想來你也是認得我的吧。”
那人聞言才終于掀起眼皮,施舍給來人一個眼神,聚焦了半天,才似恍然大悟般,忽的獰笑起來:“我知道你,你姓紀,手下敗将紀澤川的種,還是那個姓什麼來着……對,姓邵的小鬼頭娶的喪門星。”
大笑完她又忽的變了臉色,陰沉道:“你還真夠命硬的,又叫你逃掉了。”
紀淮卿不理會她的嘲諷和挑釁,直盯着她的眼睛,盡管已經得知,但他還是想聽真兇親口承認罪孽,聲音森冷質問道:“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害我母親!”
那人思索半天,才大笑道:“為什麼?自然是因為她擋了我的道,污了太傅的名聲,誰還能相信太子真的純善無辜呢?就算她真的幹淨,也會被看做禦下不嚴,管理無能,一個本就根基不穩的太子,隻需我們這麼輕輕吹一口氣,轟——啪——就倒台了。”
她甚至還費力擡起帶着沉重鐐铐的雙手,邊說邊做動作比劃着,十分志得意滿。
“怎麼樣,這個回答還滿意嗎?”
紀淮卿冷眼瞧着她,不作聲,她反而愈發興奮,又追問道:“你還想聽什麼,姓什麼來着那個小鬼頭怎麼樣?”
“不過——我忘了。”她似是累了,擡不動手了,又擱下,往身後的草垛靠了靠,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才又不緊不慢道,“哎呀,人年紀大了,就是記性不好……”
噗呲——
那人愕然瞪大眼睛,順着疼痛來源,低頭找到了捅進腹部的劍,沿着泛着寒光的劍身往上一寸一寸瞄,看到的是紀淮卿顫抖的雙手緊緊攥住的劍柄。
在佩劍出鞘的一刻,紀淮卿平靜開口,擲地有聲道:“你記着,是太傅紀澤川,禦史中丞邵珏,下去向她們贖罪吧!”